四十四
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在扼掏自己的脖頸,雍捐吃力的掙紮著,咻咻的呼吸著,沉重的窒息感使他從暈眩中驟然醒覺,而胸腔裡的逆氣越發擴展,喉頭間宛似燒著一把火,他忍住一聲呻吟,只本能的張嘴低呼:
“水……水……”他被輕輕扶坐起來,一隻粗瓷碗湊到脣邊,當那口甘冽香甜的淳水吸入喉管,雍狷嗒然舒氣……這一生裡,他競從來沒有喝過如此清涼鮮美的水!
大半碗冷水下肚,他才覺得略略好過了些,喘得稍緩,眼睛也比較看得清楚了,此刻,他發現自己置身於另一問狹隘更十分陰潮的石屋中,一盞油燈高高擱在石牆上端的凹格里,燈光如豆,慘綠幽青,他自己則四肢加綁,揉捻了銅絲在內的六股繩將他捆得猶如一隻粽子,照眼前的情形看,他顯然已經淪為階下囚了。
且慢,石屋中好像不止他一個人呢,否則,誰會看到了坐在角隅處的那個身影,在晦迷燈火下,那人像是正迎著他露齒乾笑。
閉閉眼,雍捐再次凝眸望去,不錯,那人是在迎著他笑,笑得很友善、很真摯,不過,也很尷尬!石室裡的光度暗淡幽沉,可是雍捐直覺的感應到對方的模樣有些熟捻,似乎曾經相識,在哪兒見過,卻又一時記不起來……
其實不必他去思索,那人已輕咳─聲,移著屁股湊近,嗓調低啞的開口道:
“呢,老弟臺,你不記得我啦?我是任非呀,‘白首鷲’任非……”雍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遇上任非,他睜大雙眼,仔細瞧去,果不其然,這位老兄不是“白首鷲”任非是誰?他們分手的時間並不算長,但任非的外貌卻改變了不少,問題在於不是變得好,反而變差了,不僅瘦了一大圈,臉色也失去了原有的紅潤油光,如今,一層灰槁泛浮在他面孔上,人便灰澀澀的不見精神,就這麼一段日子,他活脫蒼老了十年!任非的手腳也一樣是上了綁,而且綁得決不比雍狷鬆快,他嘆了口氣,磋籲的道:
“老弟臺,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再怎麼想,也不會料到能在此處和你見面,當他們把你拾進來的辰光,我還以為自己老眼暈花,看錯了人哩,等我瞧真切了,簡直就傻住啦,嘖嘖,委實不可思議;老弟臺,你和他們如何扯上瓜葛,又怎會落到這步田地?”雍捐調整著呼吸的節奏,緩慢又暗啞的道:
“說來話長……任老大,並非我不願細談,實在是出聲困難,我喉頭的肌肉一陣緊似一陣,連喘氣都費好大的勁任非睜大兩眼,驚疑不定的道:
“敢情你不只是身上這些外傷而已?他們……莫不成還傷了你的內腑?”喘了幾口,雍狷聲音低弱:
“我沒有受什麼內傷……僅是受了毒,任老大,你可聽說過……陰七娘那隻‘邪狐爪’?”“咯登”一咬牙。任非痛恨的道:
“老弟臺,原來你也著了那潑婦的道?我操他個娘,我之所以落到這等境況,亦是遭她謀害。還有她那姘頭賈如謀,一對姦夫淫婦,聯起手來算計我,你不曉得,我被他們整慘了啊……”雍狷窒噎一聲,連連吸氣:
“你……你沒中過陰七娘‘邪狐爪’上的劇毒吧?”任非滿臉同情之色,頗有患難見真情的模樣:
“我到還算僥倖,不曾被那老幫子的毒爪招呼上,其實也並不是那麼老幫於手下留情,只因為尚不須使用她的毒爪,在賈如謀暗裡協助下,光一條‘九尾索’,已經把我擺平了!”頓了頓,他又沉吟著道:
“可是,我雖然沒嘗試過那毒爪的滋味,卻多少知道這玩意的厲害,聽說乃是天下二十七種最霸道的劇毒之一,毒名叫‘鳩藤’,但要被它沾血入體,不出二十個時辰,人就會呼吸衰竭,窒息而亡,可恨著呢……解這種毒,陰七娘那婆娘倒有現成的解藥,不過,怕她不肯拿出來……”雍狷吃力的道:
“你說得不錯,她是不肯拿出來……”任非憂心仲仲的道:
“從你被抬進來到如今,已有兩個多時辰了,算你中毒的辰光,大概還要早,也就是說,毒性業已潛入體內近三個時辰啦,老弟臺,我們得趕緊想法子替你解毒,要不然,越拖下去,情況便越糟……”雍狷苦澀的一笑:
“在這種困境下,能想到什麼法子?”任非忙道:
“你別喪氣,老弟臺,事在人為,人定勝天,講句現實點的話,我的指望也全在你身上了,你若能得救,我便跟著沾光,否則,你要完了蛋,我還圖許誰去?不用慌,好在時間尚有裕餘,讓我仔細尋思……
舔舔乾裂的嘴脣,雍狷沙沙的道;“任老大,時間恐怕不似你想像中的寬裕……如果我猜得對,他們很快就會進來拷問我,要逼我說出一個連繫我生死的問題……”怔了怔,任非道:
“什麼問題如此嚴重?”雍狷儘量長話短說:
“郎五,你知不知道這個人?他被我擄了去,囚在一個只有我曉得的地方,他們就是要逼我吐出郎五的下落,我若不說,他們可能還不致立即要我的命……”任非又是“咯登”─咬牙,語氣裡充滿怨毒:
“可是巧,老弟臺,咱們的仇家全湊到一堆來了,那殺千刀、天打雷劈的郎五,我不但認得,更和他有一層親戚關係,他還是我的庶表兄弟,論起來,得稱呼我一聲表兄,這次我來‘老窩莊’,原本是衝著他來的!”忽然想起這麼一回事來,雍狷低聲道:
“對了,任老大你那‘落雁三擊’的冊頁,最初不就是打算賣給他麼?我還記得刁不窮提過,你這位庶表兄弟姓郎,在替─個大財主當保鏢……想來正是郎大了?”任非又惱又恨的道:
“可不正是這個畜牲!我把他當親戚,當自己人看,他卻將我視做白痴肉頭,先是誆我騙我,到後來,索性就要強取蒙奪,我不答應,他乾脆翻下臉來,唆使陰七娘同賈如謀擺平了我,進一步待謀財害命啦!”雍猖咳了─聲,道:
“任老大,我還不太明白,以你的境況而言,並非富有……那郎五,要在你身上強取豪奪些什麼?又待謀你的何種財富?”任非氣咻咻的道:
“老弟臺,他就是窺視那本‘落雁三擊’的冊頁呀,當初我向他要求拿一幢房子,二萬兩現銀及二萬兩儲本莊票做交換,這混帳卻推三阻四,哭窮裝蒜,老是給我折碼殺價,最多隻答應給一幢破屋,兩萬銀子,我不肯,事情才拖延下來,這一次到‘老窩莊’,我原打算和他砌底敲定,如果實在拿不到那樣的價錢,讓一讓我也認了,豈知這個黑心黑肝的畜牲早已昧了天良,設下圈套來算計我,他竟然起意要獨吞獨吃,分文不給,只要我不依從,他便蠻幹到底,連我一條老命也照單笑納一一”雍捐又喘了一陣,才順過氣來:
“你把我弄迷湖了,任老大……那‘落雁三擊’的冊責,你不是已將原本交給你的夥計刁不窮了麼?卻又何來第二本與郎五談斤兩?”任非不禁愣了愣,表情汕汕的有些窘態,他打著哈哈道:
“呢,這其中另有玄妙,老弟臺,我找機會再向你解釋雍狷正想說什麼,石室之外已傳來一陣雜沓的步履聲響。不─會,石室的沉重鐵門被由外啟開,幾條彪形大漢挺胸突肚的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