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葉南期一頓。
他沒想到白諭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白諭看著他的眼神, 一直像在看葉湄。
沉默良久,葉南期回頭對身後的張酩道:“回車上等我吧。”
張酩出來前被沈度反復叮囑,直接拒絕。兩人僵持片刻, 各退一步,張酩守在門外, 開著道縫,隨時警戒。
作為被警戒的對象, 白諭倒沒什麼意見, 看著他們的動作沒說話。等葉南期坐下了, 他把咖啡推到他面前,道:“她最喜歡藍山。”
葉南期看著那杯咖啡卻沒動,淡淡道:“抱歉, 可惜,我喜歡拿鐵。”
白諭那種放鬆的神態一滯, 看著葉南期, 半晌失望地搖搖頭:“除了眼睛, 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葉南期的感覺彆扭極了, 聲音都不由冷了點:“我們從來就不是同一個人, 當然不會像。白少讓我過來, 就是為了說這個?”
分明掌握大半主動權的是白諭, 看著葉南期的眼睛,他卻讓了步:“你過來, 想知道什麼?”
葉南期想知道的太多了。
他皺眉看著白諭, 確定他沒有在開玩笑, 毫不猶豫地開口:“你和我姐姐是什麼關係,怎麼認識的?”
白諭今天約葉南期來,似乎就是為了坦白一些事,拿過那杯藍山,抿了一口,說話很慢:“怎麼認識的,你應該猜到了。”
葉南期的呼吸一沉。
果然如此,白諭是在葉湄被迫害後認識她的。
那能算什麼美好的邂逅?那種情景……那些人。
他胃裡翻江倒海,幾欲嘔吐,盯著白諭,只覺齒間發寒。
白諭的神態依舊很平靜:“進入這個組織,做什麼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想不做就不做。沒什麼好辯解的,我不是來求原諒的,我也是作惡者之一。”
和那些人的區別大概是,他真正地愛上了葉湄。
葉南期:“所以?”
白諭垂下眼:“我愛著她。”
愛?
葉南期覺得既好笑又憤怒。
他裝順從太久,此刻竟然忘記了怎麼表現自己的心情。心間都在灼痛顫抖,像把一瓢水潑進了熱油中,濺射出滾燙的、足以灼傷人的大片怒意。
有苦衷?這能改變他也是施害人的事實嗎?愛?葉湄需要嗎?她願意承受嗎?這種東西被白諭遞給她,葉南期都覺得噁心!
他咬著牙,好半晌,才冷冷道:“你不配提這個字。”
“她當時也這麼說的,我不配,我也知道我不配。”白諭沒有被刺激到,他的神情很冷靜,“你問我和她的關係?在我看來是追求者和被追求者,在她看來是施暴人和受害者。她一直厭惡著我,從始至終,我都知道。”
葉南期努力壓下衝動,深吸一口氣,問出自己最在意的問題:“她為什麼到最後還和你有聯繫?”
“我想救她。”白諭放下咖啡杯,彷彿握著杯子不足以給他安全感,雙手交疊著放到桌下,“但是那時候的我……很懦弱。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暗地裡盡力幫她,但是被薛景山發現了。”
說到薛景山的時候,他的神色更冷,眼底有著濃濃的厭倦和恨意,“他和我大吵大鬧,然後變本加厲地折騰你姐姐……於是我想帶她走。”
葉南期並不想照顧他的面子,幫他藏著傷疤,開門見山地問:“你和薛景山又是什麼關係?”
白諭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肖似葉湄,彷彿葉湄在看著他。
他突然怪異地笑了一下:“你不是猜到了嗎。”
葉南期默了默。
他繼續道:“當年我反抗不了,他覬覦著我,又介意外界的目光,我爸便把我雙手奉上,作為攀薛家高枝的籌碼之一。”頓了頓,他的神色依舊很淡,“你應該想像不出,被親爹送到一個男人床上的感覺。”
葉南期繼續沉默。他說不出話。
“想聽得再詳細點?”彷彿話裡的人不是自己,白諭當著葉南期的面,不緊不慢地撕開心底依舊帶血的疤,“白家和薛家的交情很好。但是當年勢弱的白家為什麼能攀上薛家,得到幫助,你不好奇嗎?”
葉南期動了動脣,終於能開口了:“現在薛家日薄西山,白家已經比薛家厲害了。”
“是啊。”白諭淡淡地附和,“但是薛家人深知養虎為患,早早攥緊了白家的把柄。薛家出事了,白家也別想好過。”
他算是兩家博弈牽連的犧牲品,不是決定性的人物,但卻是一條很關鍵的紐帶。
葉南期的喉頭無端哽了下。
白諭不再提這個,繼續剛才的話題。
譚奕橫死後,白諭發現葉湄的態度漸漸轉變了,對他不再那麼冷漠。即使知道葉湄對他的轉變不是被他打動亦或心軟了,知道葉湄還厭惡著他,但他還是很高興。
他計畫好了,告訴葉湄,他想帶她和葉家的人離開。去哪都行,只要能遠遠地離開這些人和事。
這是當年葉湄能脫離那個泥潭的唯一一次機會。
有那麼一瞬間,白諭確定葉湄是真的想和他一起走的。葉湄也微笑著答應了。
他計畫周全,想好了該怎麼離開,以後怎麼待她和她的家人好。
想好了一切,獨自唱著自欺欺人的獨角戲。
說到這裡時,白諭再也抑制不住,露出痛苦之態,臉色都在發白,說話也變得緩慢:“……我和她說好了,再等兩天,就兩天,我能準備好一切,帶她離開。”
可是白諭忘記了,他是愛上葉湄了,但葉湄和痛恨所有人一樣痛恨著他。
“那天早上,她主動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時間地點,讓我去接她。”
白諭說幾個字就停一下,彷彿心臟和舌尖都有著重壓,被什麼阻礙著,不願意再回憶敘說這一切。
“我剛到地方,看到有很多人圍在一座大樓附近……”
葉湄特地叫他過去,當著他的面,從幾十層的高樓上跳了下來。
鮮烈又決絕的恨意,明明白白的,宣洩在他眼前。
這簡直是此後每夜的噩夢,就連被薛景山侵犯時也沒那麼痛苦。白諭當場崩潰,眼睜睜看著葉湄從高樓上一躍而下,摔到地上滿地鮮血。
這場景就像刻在了他心底,成了一段錄影帶,反反復複的在他心裡迴圈播放著,磨損每一寸心上的血肉,狠狠地折磨著他。
能在深淵中活下來的人,都有一個信念支撐,有的人嚮往光明,有的人是在骨子裡深埋痛與恨。
葉南期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他知道,葉湄看著溫柔可親,實際上好強又倔強,她能忍那麼久,全因掛念著弟弟妹妹和母親,在白諭的保證下,她知道他們不會有事,於是乾脆俐落地離開。
兩人對坐,久久無言,沒有人說話。
直到手機微微一震,葉南期才回過神,發現是沈度的短信。他超過十分鐘沒有發過去了。
沈度這人……讓他好好休息睡一覺,偏還抱著手機時刻注意著他的回復。他只好回了條資訊,讓沈度滾回去好好睡覺,
注意力被稍稍分散,白諭瞥了眼門邊的張酩,已經收斂好了情緒,道:“沈度待你挺認真。”
葉南期含著刺,回道:“畢竟他潔身自好,沒諸位那麼多毛病。”
白諭又抿了口苦澀的咖啡,並不反駁。
葉南期看著他:“你約我出來,除了說這些,還有什麼?幫我給姐姐報仇?”
白諭一頓:“只是,告訴你一些事。”嘴有點難以張開,但他還是繼續道,“有些事,至少現在我還不能做。”
方行遠什麼都不做,因為他就是懦弱的罪人之一;陳玟不僅幫了忙,還告訴了他許晝的去處;許晝流離失所多年,拼死保護著葉湄最後的東西,給了他證據,並答應了隨時可以來幫忙。
偏只有口口聲聲說著愛著葉湄、恨著那些人的白諭直言不能出手。
葉南期是不想問的,可是他覺得諷刺,還是問出了口:“為什麼?”
白諭闔了闔眼:“牽一髮而動全身。”
葉南期諷道:“我還以為你恨著你那位爹,看來白少肚量很大,是我小人之心。”
“他和那兩個哥哥怎麼樣都無所謂。”白諭珍惜地喝完了那杯咖啡,擦了擦脣角,“我只關心我爺爺。”
白老爺子和兒子關係不好,才遠居他處。他一手把白諭帶大,十幾年的養育愛護,不是輕描淡寫就可化無的。白家要是因為這件事出了問題,就算老爺子不受牽連,也不會好受。
白諭自認冷血,但他不是沒良心。
“你要阻攔我?”葉南期皺起眉,話音落下,卻見白諭勾了下脣角。
“你們皺眉時很像。”說完這句,他將杯子一推,“老爺子現在躺在醫院裡,掛念著白家。他並非老眼昏花,早發現了些門道,日日囑咐我照看好父兄,阻止我動手。”
至少,他要等老爺子安心地咽氣了,才會下手。
葉南期盯著那個白色的咖啡杯,不知道問什麼,說什麼。面前這是半個仇人,半個同病相憐的罪人,他是攜著劇烈的恨意的,在恨意之外,卻又夾裹著一絲奇異的、微妙的心情。
彷彿是憐憫。
他不覺得白諭可憐,但這種微妙的心情一時難以剔除。
這絲情緒徹底敗壞了葉南期的所有心情,他站起身,轉身走了兩步,又想起一件事,最後問了一句:“那些花,是不是你……”
白諭打斷他的話,道:“剛認識時,她二十歲。”
他想送葉湄二十捧花,帶上二十句情詩,算是示愛,算是補償。
可惜當年二十捧花還沒有送完,葉湄就走了。
後來葉南期走進視線,他將葉南期當成葉湄,補上最後幾束。
意料之中的,這對姐弟都對他們避之不及又恨之入骨,將花扔得遠遠的。
葉南期沒再說話,走出門時精神恍惚。他和張酩慢慢下樓,往停車場走,覺得自己有點渾渾噩噩。
他只好走一步就理一下思緒,直走到停車場時,一抬頭,竟然看到了沈度。
停車場裡反常地沒有多少人,沈度穿得休閒,環抱著手,靠在車門邊,側頭望著遠處,安靜耐心地等待。
聽到腳步聲,沈度轉過頭,發現葉南期的臉色在發白。他注視著葉南期走到身前,才道:“想到你可能會難過,就睡不著。過來等你,果然又有人讓你傷心了。”
說著,他張開雙手,眸光沉靜且包容,溫柔地看著葉南期,嗓音柔和:“來,抱一下,就沒那麼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