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葉南期做不到風度翩翩地站起來,沉默一下,冷靜地道:“找東西。”
沈度挑了挑眉,氣定神閑地抱著手,上下打量他。
沈家不像窮酸的葉家,祖上是書香世家,到沈度的祖父那輩就開始經商,算是真正的豪門望族。葉家以前能住在機關大院裡,都是沾的沈爺爺的光。
沈度出生優越,可惜一根獨苗長歪,沒朝沈媽媽想培養的“翩翩佳公子”方向成長——軍區院裡的孩子是被他揍著長大的,到現在都很怕他。從小到大順風順水,使得他眉目間總有點不自覺的傲氣。
葉南期討厭極了這種優渥環境裡長出來的富家子弟,不想仰頭和沈度說話,蹙著眉等他先進去。
沈度的眼睛不瞎,何況今晚月色正好,他看出葉南期臉色蒼白,在管與不管間猶豫一瞬,忽然俯下身,一把抱起了葉南期。
藝人的身材體重都是有嚴格管教的,葉南期前不久參演了一部電影,特地減了不少體重,但依舊是一百多斤的人,沈度這猛地一抱,把他都給弄懵了,下意識地就抱住了沈度的脖頸。
沈度:“喲,挺輕。”
葉南期胃痛得厲害,說不出話。
沈度抱著他輕輕鬆鬆走進屋裡,一把扔沙發上,蹲下來看他冷汗都浸濕鬢角了,詫異道:“你要生了?”
葉南期縮起來,抖著脣,提氣罵了聲艸。
沈度嗤笑一聲,看他捂著腹部,問:“去醫院?”
意料之中的,葉南期翻過身,背對著他,滿滿的抗拒。
沈度瞭然地一點頭,轉身離開。
聽到腳步聲遠去,葉南期鬆了口氣,等痛感緩緩了,才蔫蔫地爬起來,去廚房看了看,想找點能吃的。
冰箱裡還有袋小湯圓,他琢磨了一下,又翻出些醪糟,想著煮點甜酒湯圓,醪糟剛下鍋,就聽到廚房的門被敲了敲。
沈度剛洗完澡,穿著浴袍,領口大大方方地敞著,看了眼小鍋,譏笑道:“犯胃病吃這個,你是不是嫌命長?”
“……”疼痛使大腦短路,葉南期不能利索地回擊,連一貫的假笑都沒了,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眼神有點茫然地看過來,可憐極了。
沈度好了傷疤忘了疼,良心又觸動了一下,把葉南期提回去坐著,自己擼開袖子,在廚房裡奮鬥。
葉南期懵了許久,腦子終於轉過來,面無表情地思考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聽話地坐在這兒。
沈度也終於從廚房走了出來,帶著剛出鍋的小米粥,時間倉促,沒加其他食材,也不算濃稠,寡淡得很,往葉南期面前一放,還不忘嘴賤一句:“怕你死了我媽找我算帳。”
葉南期在生與死之間略一思考,選擇了生。
好在沈度說完,沒繼續扯犢子,擦擦手就上了樓。
這晚的事過了,兩人都默契地沒再提。
葉南期將幾個臺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給聞琛的答案是最不好爭取的那部電影。
不好爭取的原因之一是導演是位名導,雖然屈服於流量資料,仍保持著自己最後的風骨,在一眾洪水般源源不斷洩出的流水線電視劇裡,很有點特色。
“真的要試這個?”聞琛咂咂舌,其實並不意外,卻還是習慣性地道,“送上門來的好歹是男二,這個你爭破頭都不一定拿到男三。”
葉南期答得有條不紊,語氣也很平和:“除了這個劇本,其他幾個都是固定模式化的,角色定位沒什麼新奇,就算是男一,差不多也是從以前的流水線拆來的舊螺絲,觀眾看了就忘,沒什麼出彩的。聞哥,你之前和我說了,要長久地保持熱度,總要有點特色,別讓人過目就忘。”
聞琛點點頭,試戲失敗也沒什麼,現在葉南期紅,不缺機會,便不再多說什麼。
試戲是在一個月後,葉南期和聞琛有了一致決定,便專心琢磨起劇本。
琢磨劇本總不能一直空憑想像,以往葉南期在自己家,想怎麼精分就精分,這回搬到沈度家裡,生怕自己手舞足蹈地會被他當精神病叉走,乾脆長期徵用了公司的一個訓練室,偶爾回趟家,也碰不上沈度。
期間還被聞琛拉出去參加過一次訪談,按劇本講訴自己的辛苦奮鬥史,大家假惺惺地掉點淚,完了拍拍屁股沒事人一樣各回各家。
恰巧沈度回家,打開電視就看到這個,隱隱有點反胃,直接換臺。
轉眼過了將近一個月,葉南期早上剛拉著聞琛對完戲,拖著半死不活的經紀人到了公司食堂,一結婚就分居了的合法姘頭打來電話:“老婆。”
葉南期差點一口粥噴到聞琛臉上。
沈度道:“我媽讓我們今晚回去吃飯。”
葉南期很喜歡沈度的父母,在還沒成功和沈度脫離這合法關係前,他並不想傷二老的心。
過兩天就要試戲,葉南期不想浪費太多時間,晚上的時間沒了,便把整個下午的時間都用來揣摩。下午五點,葉南期才放過奄奄一息的聞琛,從練功室走出來,恰好碰上了薑沅予。
薑沅予有一股天真爛漫的少年氣,很惹人喜歡,穿上白襯衫,就可以直接去客串校園劇裡騎著單車的白衣少年。
比起葉南期這顆“太陽”,其實他更像燦爛的小太陽。
葉南期注意到他時,薑沅予也看到他了,爽朗地笑道:“師兄,好久不見。”
兩人在學校時關係就很好,葉南期追求被拒後關係也沒變僵,只是事業都忙,薑沅予結婚後也得顧忌點距離,這一個月他都沒主動湊上去過。
葉南期很喜歡這個單純的小師弟,笑意盈盈地和他交談了幾句,一個男人不急不緩地走過來,安靜地站在薑沅予身後。
便是那位高瞻遠矚的經紀人,姓方名行遠。
葉南期的笑容更加和煦,態度自然地和他打了招呼。
經紀人也是有“咖位”差距的,聞琛和方行遠差距就很大,主要區別在於人脈的寬廣。
葉南期正想像以往一樣和方行遠套套近乎,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只得沖兩人道歉,薑沅予笑笑,點點頭。
葉南期先行一步,掃了一眼來電人,挑挑眉,脣角帶笑,話語刻薄:“沈總這是剛飛美國,和我這兒有時差?”
他還以為是沈度閑得沒事打電話催他回去,豈料沈度聲音含笑:“老婆,我來接你了。”
葉南期:“……”
沈度居然開車來接,葉南期驚悚過後,直覺沒這麼簡單,回頭瞅了眼薑沅予的背影,掛了電話,見聞琛滿頭霧水地看著他,道:“另一個賊心不死的來了,可惜見不到一根天鵝毛。”
聞琛忍不住替他的“金主姘頭”說話:“人家就算是蛤蟆,好歹也是金蛤蟆。金蟾蜍呢,金蟾蜍聽過嗎?”
葉南期登時對經紀人五體投地,不好對他的比喻做出評價,忍了好一會兒笑,才拍了拍聞琛的肩膀,若無其事地問:“好幾天沒看到小薑,他在忙什麼?”
聞琛的眼神彷彿在說“你不也是個蛤蟆”,道:“柳導他老人家的新電影選角,據說方哥牽線,要帶小薑去見投資人,這事要是成了,小薑離徹底爆紅也不遠了。聞哥沒本事,爭取不到這個機會,咱慢慢來……”
葉南期一時有點後背發涼,彷彿有一股寒氣,猝不及防地從腳底竄了上來。
十年前少女慘澹蒼白的面容猶在眼前,眼中還含著淡淡的哀愁和怨氣,和薑沅予一重疊,驚出他一身冷汗。
“……投資方是?”葉南期說話時,身體不由自主地有點發顫。
聞琛有點奇怪他的態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動給他圓了:“聽說是榮禹集團的高層——不是你老公吧?你怕你老公兼情敵潛規則你看上的人?”
葉南期:“……”
那確實有點可怕。
聞琛哈哈笑,沒注意到葉南期不自然的臉色。
葉南期悄悄地握緊了雙拳。
榮禹集團這片陰影籠罩在他心頭多年,是深埋在心底的一塊堅冰,冷硬可怕,稍微露出點頭,都讓他顫慄。
他不敢想像,薑沅予若是趟上這灘混水,真的會安然無恙嗎?
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更加不好了,葉南期上了沈度的車後招呼都沒打一聲,就掏出手機目不轉睛地看。
沈度摸了摸下巴,覺得“呼籲當代人放下手機品味生活”這個公益廣告做得非常有道理。
葉南期換了一張電話卡,匿名給薑沅予發了條短信,讓他萬事小心,隱晦地提醒他去見投資人時不要亂喝亂吃,一有不對立刻報警。
甚至還搜了些防狼術發過去。
葉南期一邊發一邊想,大概會被當成神經病,還是得再想點其他辦法。
沈度看了眼葉南期,這一看倒是把葉南期看活了,他把手機放下,裝作不經意道:“剛剛聽說姜師弟要去見榮禹集團的投資人。”
一個月前,兩人還在因為薑沅予你一言我一語夾槍帶棒,這話說得實在突兀又不合常理。
沈度想來想去,把葉南期的意思歸結為了“難道你不幫我弄個好資源”,漫不經心道:“想要資源就直說。”
沈家產業裡也有個影視公司,因為不是主要的,所以並不大,但說小也不小,要捧葉南期,也不難。
葉南期給他噎得一陣心梗,原本是想提醒沈度注意著點,轉念一想發現自己這個想法確實又傻逼又一廂情願,當即不太溫文爾雅地翻了個白眼:“資源你自個兒留著捧小鮮肉玩吧,我怕折壽。”
沈度被他堵得莫名其妙,冷笑一下,不再說話。
沈媽媽怕沈度婚後“家暴”,三天兩頭地打電話來查崗,得知葉南期老是待在公司,逼他下了“接不到人就別回來”的軍令狀。
兩人在車裡商量了一下,一致覺得雖然有點噁心,但在長輩面前還是得假裝恩愛和睦。
於是阿姨一開門,就看到沈度攬著葉南期的肩膀,給她問了聲好。沈度比葉南期高半個頭,常年健身,身形修長挺拔,這麼攬著葉南期,倒是挺般配。
阿姨慈祥地點點頭:“今晚做了你們喜歡吃的菜。”
“您辛苦了。”沈度笑了笑。
阿姨悄咪咪地瞅了瞅葉南期,覺得葉南期真人比電視上更好看,見他安靜含笑,眉目蘊藉,怎麼看怎麼喜歡,趕緊讓他們進來洗洗手,很快就能吃飯了。
葉媽媽已經被接來了,沈度和葉南期秀完假恩愛,看他媽的臉色似乎挺滿意,這才放開手。
葉南期打了招呼,坐到葉媽媽身邊,說了幾句話後,談到他妹妹。
小姑娘最近心裡難過,抱著以前姐姐送她的兔子玩偶,和誰都不說話,想要哥哥去見見她。
葉南期明天就要回公司繼續練習,他工作時能拿半個小時吃飯都是奢侈,小姑娘靜養的醫院又遠,一來一去,加上陪哄的時間恐怕不止一天。
葉南期猶豫了。這次的角色對他來說非常重要,試戲結束後等結果那段期間比較有空,可以放肆地揮霍一下時間,幹什麼都行。
葉媽媽看出他的猶豫,知道二兒子肩上負擔沉重,於是笑了一下:“宛宛說,要是你現在不能去,先給她打個電話也行。”
葉南期愧疚地點點頭,不經意和沈度對視上了,雙方都是一愣,又不太自在地移開目光。葉南期走出房間,到後院裡,給小妹打了個電話。
不到三秒,電話就被接通了。那邊傳來少女溫軟的聲音:“烏雲遮不住太陽,邪惡終將被打倒,真正的勝利永遠屬於正義。”(注1)
葉南期沒說話。
少女頓了頓,接著道:“……他們費心盡力、冥思苦想,讓我的缺陷變成了美好的標誌,讓我在無力改變的陰影裡平靜而愉快地走著自己的人生之路。”(注2)
葉南期抬頭看了看天色,過了秋分後,夜幕降臨得更快,月亮已經露出半張臉,淡淡的月光顯得慘兮兮的。
而葉宛已經在黑暗中度過十年,連這點月光都看不到。
葉南期的聲音柔和得像一陣春風,不是公司包裝那樣裝模作樣的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徐徐的,讓人不由自主地心裡安穩下來:“宛宛,不會無力改變的。”
葉宛的難過來得快,去得也快,彷彿葉南期一通電話過來,就解決了一切。
葉南期耐心地聽她嘰嘰喳喳地抱怨醫生老是給她吃很苦的藥片,護士姐姐不讓她在公園裡多玩,聊著聊著小姑娘又不知怎麼的開心起來,她最近讀了幾本書,記了一些句子,一一地背給葉南期聽,嚴肅得像給老師檢查背誦的學生。
葉南期哄完小姑娘,等她開開心心地掛了電話,低頭才發現地上還有另一道影子。
他僵了一下,回過頭,發現沈度抱著手站在他身後,脣角噙著奇怪的笑,目光驚奇,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
他的臉上還有笑意沒消失,一看到這人,立刻齊齊扭曲。
沈度看他變臉迅速,也不在意,不評價他剛才的表現,懶洋洋地道:“吃飯了。”
葉南期摸不準他的態度,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哦”了聲,抬腳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