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章 出計

“鶴字南貨”的大招牌隨風輕晃,在午後懶洋洋的陽光映照下,將招牌搖動的陰影投注於那寬闊平整的石階上,軒敞的大門裡,靠邊是一座厚實沉穩的紅木櫃檯,檯面光磨淨亮,幾乎反照得出人臉來。

櫃檯後面,坐著一個與這鮮麗氣派頗不相稱的枯瘦仁兄。這位仁兄面色焦黃,蓄著稀稀疏疏的山羊鬍子,相貌狠瑣,無精打採,笑起了一臉皺紋:“這位爺,快往裡請,大熱的天,怎麼也不乘肩轎子來?”

說著,他一面炔步繞出櫃檯,一邊轉臉朝裡叱呼:“小張,先端椅子,擰條冷手中,再把用井水鎮著的酸梅湯舀上一大碗,趕點緊,別盡在那裡白日做閒夢……”

後頭貨架旁那個打著瞌睡的小夥子,差點從矮凳上跌坐下來,他揉著眼,一疊聲的回應著,三腳並做兩步的忙著張羅去了。

枯瘦仁兄趨前哈腰,笑嘻嘻的道:“大爺你可是要買點什麼?啊!小號貨色齊全,價格公道,包準不讓貴客吃虧,不是在下我誇口,我們‘同濟鎮’上,小號在南貨行中,可是頭一家老店哩……”

查既白先等椅子端來,坐定了,用涼手中把連臉帶脖子抹了個遍,再就著那細白瓷碗喝了一大口又冰又酸又甜的酸梅湯,然後,他才吁了口氣,道:“這天候,真叫熱。”

枯瘦仁兄雙手接過髒手中,一邊脅肩餡笑:“可不是,熱得都叫人骨酥筋軟,懶散乏力,任是什麼勁也提不起來啦,可虧得是大爺你的身底子好,這等熱天全抗得住,還有興頭出來逛店看貨,換了在下我呀,早就找個蔭涼處歇穩了……”

“嗯”了一聲,查既白慢吞吞的道:“你這位是?”

那人忙道:“在下是本店的掌櫃,小姓卓,賤字文山……”

查既白點頭道:“原來是卓文山卓大掌櫃。”

卓文山陪笑道:“不敢,小號另有東家,在下只不過是端人家飯碗,受僱於此,說起來委實慚愧,啊,委實慚愧……”

查既白微合雙目,道:“已經不錯了!我也是做生意出身,知道其中艱苦,能夠混到櫃檯,獨當一爿店,即使另有東家,亦足見東家對你的信任與器重,有些人從小學買賣,熬了大半輩子,僅僅熬成個站臺夥計的更不在少數,所以說,卓大掌櫃,你好歹是出頭啦……”

卓文山咧著嘴道:“好說,好說——這位爺,你老看起來,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查既白道:“我在‘桐樑縣’做一點小生意,嗯,藥材批發,前幾天才往北邊走了七船貨,近日比較鬆閒了,打算到‘歸德集’去探望幾個親戚,經過這裡,這才想到不好空手去看人,順眼一瞧,貴寶號就在面前,正巧進來選幾樣東西送禮。”

那卓文山立時知道碰上“大主顧”了,他飛快的在心裡算計著,六條船的藥材,乖乖,可是六條船啊!就算是小舢板吧,也有上千多斤,何況看人家這氣派,絕對不會只是用小舢板運貨的角色,如果是那種雙桅大眼雞的帆船,這七船的貨物所值還得了!

乾咳一聲,這位掌櫃的益發貼緊了:“在下這雙老眼果然不花,你老只一進門,就透著那等殷實富戶的氣勢,小店得蒙惠臨關照,真是蓬革生輝,無上榮寵,要什麼,你老儘管挑揀,價碼品質,一定會使你老滿意……”

又喝了一口酸梅湯,查既白目光巡視,卻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

心頭一沉,卓文山趕忙道:“可是沒有你老中意的貨品?不要緊,你老想要些什麼,無妨說出來,店裡若是不齊,在下可著人往庫房去找,庫房要缺,也可以先從別的地方調借……”

查既白揉著下巴,緩緩的道:“先說你店裡的鮑魚吧,個個和拇指差不多大小,一旦發開了就不夠鬆散,吃在嘴裡必然又柴又韌,稱不得是上品,要大如銅錢,才算勉強湊合,另外那些幹翅也顯得肉薄須枯,燉起來免不了膠輕味淡,失去原翅濃腴淳厚的風味,最好有那種‘南海黃’的魚翅,自用送人方為允當,再者,我想要十匹‘夾織銀絲緞’,你們這裡連半匹也沒有,又說到婦人家使的‘蘭花油’、‘寇丹汁’,蘭花要用嶺南紫棠溪邊特產的春前‘白玉蘭’花瓣研磨,再摻上等麝香油方為雋品,那種油製成後顏色形同琥珀,味道清幽芳遠,不像貴寶號陳列的這幾款,色雜不純,欠地道,至於‘弦丹汁’,原質該用風仙花的本色加入茸膠等十多味配料才能豔紅鮮麗,經久耐看,塗於尖尖十指上,避免斑斑剝脫,這一樁,貴店貨色所列又非高明……”

不待卓文山答話,他又搖搖手,往下說道:“只這裝盛香料的容器,你們也大欠講究,用檀木或烏心木的雕盒,已是極陋,普通該以金銀紋樓雕的金銀盒,配以琉璃嵌花的透明瓶罐亦算差強人意,要不用上等景德瓷的細瓶也叫馬馬虎虎,最好是拿白玉及翠玉來造容器,如果其間再能鑲上花式的寶石和珍珠,那才是搭配得當,美人妝前,便益增嬌豔了……”

用力拍手,卓文山讚不絕口:“高,高!端的是高!你老一點不錯,是真正的行家……”

查既白矜持的一笑道:“哪裡哪裡,不過是日常所用,久經體驗,方才揣摸到的些許心得罷了,算不了什麼……”

湊近了些,卓文山故作神祕的壓低嗓門道:“說真的,爺,我們這個鎮,雖也不算小,到底識貨的不多,身家豐厚的主兒更少,你老要的東西,全屬上貨極品,平素我們怎捨得擺出來糟蹋?不過呢,像這樣的貨色小店進得雖少,卻也大多具備,只不知你老需要……”

打斷了對方的話,查既白從容的道:“我要銅錢大小的鮑魚二十斤,‘南海翅’四十斤,‘夾織銀絲緞’十匹,‘蘭花油’五瓶。寇丹汁,五瓶,可是,‘蘭花油’與‘蔻丹汁’必須要我說的那種上品,另外裝盛的容器也要分做白玉及翠玉的兩款,如果有珠寶鑲嵌,就更巧妙,價錢我不計較,對了,設若貴寶號還有什麼新鮮玩意,或此地罕見的奇異物品,亦不妨拿出幾樣來讓我揀,只要東西值得。錢我不在乎……”

這哪裡是找親戚敘契闊,簡直就在打算替“鶴字南貨”另開分號了嘛!卓文山一面心裡算著價錢,合著利潤,一邊眉開眼笑的道:“你老放心,在下盡力去找,約莫也短缺不了什麼,就是裝香料物的容器得耗點功夫,有的恐怕要臨時配湊,你老另說的珍罕玩意,在下也會琢磨挑揀幾樣,呈給你老過目,其中或許有個一兩件能使你者勉強中意……”

站起身來,查既白順手將手中瓷碗遞給卓文山,邊道:“我姓白,住在鎮頭‘鴻泰客棧’,這些東西你合計什麼時候可以替我送過去?”

略一盤算,卓文山肯定的道:“最遲明天傍黑就能交齊,白爺,你知道那些翠玉雕摟的容器較費時間,在下務必要搭配得令白爺你滿意才好!只不知自爺是否能留到明晚的辰光?”

模樣有些猶豫,查既白終於像是十分勉強的點頭道:“好吧,再過去也只怕遇不到似你們這般規模齊全的店舖了,本來我是打算明午啟程的,不妨就再等一天!”

連連拱手,卓文山興奮的道:“多謝關照,白爺,多謝關照!你老放一千個心,在下必定把貨色辦得周全,好叫白爺不冤等這一天!”

查既白伸手入懷,摸出一張銀票,隨隨便便往卓文山身旁的櫃檯一放,輕描淡寫的道:“這是一張兩千兩銀子的莊票,算是訂金,其他的等你把東西送來,再一齊算賬。”

卓文山忙道:“不用不用,白爺你何需如此慎重?只消白爺你一句話,這樁生意還怕跑了?白爺,且請把票子帶回,一切待送貨之後再說——”

查既白頭也不回的邁步就走:“做生意有規矩,掌櫃的,咱們誰也別破了格。”

一直把‘財神爺’送出了大門,卓文山才急匆匆的奔了回來,伸手拾起檯面上的銀票,一面快步朝裡屋趕,他那滿頭大汗,不知是天氣熱出來的,還是心頭樂得發燥。

兩匹馬拉著的一輪烏篷車,早就停妥在“鴻泰客棧”的大門側,車上,卻沒有馭者。

黃昏的辰光了。

二樓的一間上房裡,查既白已換回他往常的打扮,斑竹棍斜擱桌面,棍旁還有一隻青布包袱,模樣是隨時準備開路的架勢。

他點起燈來,然後把身子坐進那張大竹椅裡,默默閉目養神。

沒有過多久,門上輕輕響起幾下叩擊聲,是慣常過來恃候的那個店小二的嗓調:“客官,客官,鎮上‘鶴字南貨’的卓大掌櫃前來拜見你老啦……”

查既白沉聲道:“請。”

門開處,卓文山卻並不先進,他朝旁邊一側身,哈腰肅手,讓另一個錦衣繡服的青年領頭跨入房中,這時,卓文山才帶著三個壯漢連扛著的東西一起進屋。

查既白即自椅上起身,呵呵笑道:“卓大掌櫃倒挺守時,我可真等得不耐煩了。”

搶前一步,卓文山脅肩咧嘴的一指那錦衣青年,道:“白爺,且先容在下替你老引見小號的小東家——霍芹生霍二少爺……”

拱著手,查既白笑道:“不敢當,這麼點小生意,竟驚勞霍少東在駕,實在不好意思。”

霍芹生一面還禮,一面上下打量著查既白,模樣似乎透著幾分疑惑——像面前這副德性的人,竟會是個如此大手筆的闊客?

卓文山在旁道:“二少,這一位,就是在下向你稟告過的那位白爺,人家不但是做買賣的,對於鑑物識貨,更為在行,尤其乾脆爽快,這大一筆生意,人家就是半個子兒也不還價……”

微微點頭,霍芹生道:“這位白爺,倒是十分儉樸無華……”

怔了一怔,卓文山不明所以的望了過去,這才看清楚昨天尚衣帽鮮麗的“白大爺”眼下居然成了這麼一副近似苦力般的打扮,也禁不住脫口道:“白爺,你老這是怎麼回事?”

“你二位大約是指我這身穿著?其實毫不足奇,行旅在外,還是簡單平實得好,鮮衣怒馬,大過招搖惹眼,我不想找麻煩,生枝節,又何在乎別人因此低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