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九

第二十四章 私仇

查既白騎在馬上,就載著那麼沉重堅牢的鐵枷鋼鐐騎在馬上,模樣兒實在不雅,有幾分死囚臨刑之前逛街示眾的味道——好在馬兒經過的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地,甚少人煙,要是真個通行鬧市大路,查既白還確實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才好哩。

“七條龍”的頭兒樊魁親自跟在查既白的後面,非但是行動上須臾不離,就連目光也一直繞著他身上打轉,似乎生恐眨眼之間,姓查的就會隨風飄去一樣。

後背斜別著“金背砍山人”的那條龍,與頭上纏著白布中的另一條龍分開左右採扶持之勢,再後面,則緊隨著那掉了下巴的仁兄及斷了一隻手掌的朋友;這支隊伍看上去不止是古怪,更帶著“敗將殘兵”的那股子索落,領先開路的顧飄飄好像也有這樣的感觸,以致使她神色沉鬱凝重,半點凱旋赴歸的興致也不見……

從大清早啟行,到現在已走了一個多時辰;陽光業已從頭頂照了下來,雖不毒烈,卻也晒得人口渴心慌,查既白眼看著左近的幾位爺們一路喝水吃糧,自己就覺得越發喉乾腹飢,忍著憋著,心火不禁逐漸上升。

當他看到一側的背著金背刀的朋友又一次仰起起脖子喝水,喝完了還發出那種滿足的長籲聲時,他再也忍不住瞪眼咆哮:“兀那夥計,且把水囊拿過來給老子喝兩口!”

那條龍還瞪著查既白,半聲不哼的把羊皮水囊掛回鞍旁,完全是一副“烏不甩”的態度。

查既白提高了嗓門叱喝:“個王八蛋,你沒聽見我的話?”

對方索性連瞪也不瞪了,雙眼前視,硬擺出一副“聽而不聞”的架勢。

跟在後面的樊魁這時沉聲回活了:“姓查的,你給我放安靜點,再吆喝,可是自己找苦頭吃!”

鐵枷套在脖頸上,根本不能轉頭,查既白挺著腦袋罵:“孃的個臭皮,對待俘虜有這套個凌虐法的;吃不給吃飽,渴不給水喝,脖上套枷,雙腳上鐐,就算你們打了一條野豬吧,在開宰之前也得鬆鬆四蹄,給兩口水滋潤一下,你們對待老子這個活生生的人豈能如此糟踐?”

樊魁冷冷的道:“這樣對你已是夠客氣了,更何況你這個‘活生生的人’也活不了多久,好歹委屈一歇,再挺一陣,我包你無論什麼東西部不需要了……”

查既白咬著牙道:“那樊魁,你給老子伸耳聽著,只要老子一朝得出生天,你他孃的逍遙辰光也就到頭,你現說滿話,時間還太早了些,不到那一刻,誰也斷不準!”

樊魁硬繃繃的道:“你就死了那條心吧,姓查的,你永不可能有逃生的機會,你這一輩子所剩的光陰已經非常短促了,短促得除了吐幾句穢言穢語之外,再沒有功夫表現任何行為……”

查既白怒吼起來:“樊魁,樊龜孫,樊狗操的,你要是有種,現在我們就下地比劃比劃,別看我身上帶傷,手腳戴著這些破銅爛鐵,我要不能活活砸死你,就算你姓樊的‘揍’出來的,操你個二妹子,你敢不敢?”

臉色大變,樊魁殺氣盈眼:“姓查的,你當我含糊你?”

前面領路的顧飄飄偏身下馬,淡淡的道:“我們在這裡暫歇一會。”

樊魁拋橙躍到顧飄飄面前,鐵青著一張臉:“姑娘,姓查的方才所言,姑娘一定都聽到了?士可殺不可辱,姓查的如此羞辱於我,實在令我難以忍受,還請姑娘做主!”

顧飄飄走到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底下,挑揀了一根凸出地上的粗大樹根,先用手絹輕拂幾次,然後才坐了下來,意態安閒的問:“你打算怎麼樣?”

樊魁額頭上暴起青筋,握拳透掌:“回稟姑娘,屬下想教訓他一次!”

微微一笑,顧飄飄道:“我看你不僅是想教訓他一次,而是打算替你的兄弟報仇洩恨吧?”

躬身不語,樊魁的呼吸卻粗濁了。

顧飄飄平靜的道:“樊魁,你自忖對付得了查既白?”

猛一挫牙,樊魁的聲言迸自齒縫:“我會不借生死,全力以赴!”

又笑了笑,顧飄飄道:“那麼,如果出了事,堂口那邊如何交代?”

樊魁急道:“還乞姑娘關照!”

顧飄飄又道:“在查既白眼前的情況下做生死之鬥,你認為合適嗎?”

窒了一下,樊魁抗聲道:“他殺害了我的兩個弟兄,又傷了另外三人,姑娘,這些死傷的人與你關係深厚,也都是你身邊的死士,他們蒙受的不幸,我們應該承擔報仇的責任,我們若能親手為弟兄報仇,現在是唯一的機會!”

顧飄飄的目光遊移,她看到其他四張面孔——其他四張充滿了仇恨、怨毒、憤意的面孔;四對血紅的眸子也正定定的投注向她。

煞氣已在凝結。

顧飄飄緩慢的開口道:“你們可知道,這查既白乃是老當家要親自處置的重犯?”

樊魁低促的道:“屬下等全清楚,姑娘,但事貴從權,姑娘,我們可以編造很多藉口,說出很多理由,大不了受一頓責罰,我們寧受責罰,也要自己動手替傷亡的弟兄們報此血仇……”

那頭纏白布的朋友忽然嚥著聲道:“姑娘,請答應我們,我們都是你手下的人,被查既白所殺死的弟兄也是你手下的人,我們全侍奉你,跟隨你這麼些年,求你替我們擔待!”

背別金砍刀的那條龍也激動的道:“我們情願回去接受堂口規律的處置,亦不甘心假他人之手洩此大恨,姑娘,請你成全我們!”

顧飄飄閉上眼睛,半晌無話。

“姑娘……”

五個人廝啞的喊叫,由樊魁為首,各在就地跪下。

這一手相當厲害,不啻是在將顧飄飄的軍;她靜靜的坐在那裡,仍然閉著雙眼,一張白素的面龐上沒有絲毫表情!

依舊擱在馬鞍上的查既白看得分明,心裡更加有數,他忽然呵呵大笑,皮肉不動的道:“我說飄飄,看他們一片手足之情,兄弟之義,也是蠻可憐的,你何不順水推舟,真個成全了他們,也或許成全了我!”

睜開眼睛,顧飄飄生硬的問:“也或許成全了你?”

查既白道:“不錯,如果我死在他們手裡。頂多一陣亂刀就上了西天,一定比‘丹月堂’司徒老兒的手段來得快活幹脆,這般便宜的死法,豈不是也等於成全了我?”

顧飄飄哼了一聲,道:“老查,你倒會出花樣。”

查既白嘆道:“總歸性命一條,被列位拋上拋下,甩來甩去。人有這樣出花樣的?”

顧飄飄一揮手,衝著她那幾條龍輕叱:“都給我起來!”

當地五位仁兄站起,顧飄飄寒著臉道:“樊魁,你們的意思我很明白,但是,你可也知道你們給了我多大一個難題,叫我多麼‘坐蠟辣’?”

樊魁垂著手道:“我們知道,姑娘。”

顧飄飄冷森的道:“查既白是老當家指定要親自處置的人,固然老當家也有死活不論的口諭,但是卻亦在死活不論之前加上一條明令一一最好活捉;人,我們是擒住活的了,設若在半途上為了我們的私怨又殺了他,你們有沒有想到老當家的反應如何?”

樊魁低沉的道:“我們想到過,所以才請姑娘多為擔待……這其中有某些卸責的方法可用,我們也都再三計議妥當,只待姑娘裁決……”

顧飄飄奇兀的一笑,道:“不出所料,我早就盤算到你們方才這個行動不可能是出於臨時的激憤而必然事先有所商討:樊魁,又是你領頭出的主意吧?”

樊魁忙道:“姑娘明察,這是大家兄弟的公意——”

顧飄飄眼角上挑。

“恐怕昨夜商議了大半宿吧?”

抹了把額上的汗水,樊魁吶吶的道:“屬下不能推辭,姑娘,屬下有道義上的責任……”

顧飄飄冷然道:“也真苦了你。”

樊魁低著頭:“姑娘言重……”

顧飄飄嚴峻的道:“欺瞞堂口之罪異常嚴重,這一點,不用我說,相信你們也都清楚,但你們一再以情誼相迫,以淵源為理,我雖然明知這只乃狹義的私德作祟,而我也是個人,有血有肉有感觸的人,我不能太過峻拒你們——樊魁,我答允你們向堂口承當此事的一切責任,如果發生責任問題的話。”

樊魁先是一陣興奮,聽到後面,卻又心生疑惑,他期期艾艾的道:“多謝姑娘成全,可是……呃,屬下不明白姑娘後頭那句話的意思,因為,如果我們做了,便一定會發生責任問題,聽姑娘所示,似乎尚有其他枝節?”

顧飄飄陰沉的道:“不是枝節,而是原則!”

樊魁迷惘的道:“屬下不懂——”

顧飄飄道:“你們要報仇,可以,但報仇也要有個方式及節制,更重要的,是在本已不公平的情況下多少顧慮幾分臉面;樊魁,現在你懂了沒有?”

樊魁謹慎的道:“還請姑娘進一步說明……”

顧飄飄道:“好,我就索性把話講清楚——向查既白下手,你們是打算一起上呢還是挑一個單對獨鬥?設若殺了查既白,自然一切都不必再說,假如扳不倒他,反過來被他擺平了,則接下來的場面還續不續?不續,也沒有問題,要是再續下去,光景又該拖到什麼時候為止?”

乾咳幾聲,樊魁苦澀的道:“不知姑娘的意思是——?”

顧飄飄冷然道:“我的原則已經告訴你了,你該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回頭望瞭望他的幾個夥計,樊魁猶豫了好一會,才掙扎似的道:“回姑娘的話,我想——由我和包大鵬兩個人出手,如果我們辦成了事,自然最好,萬一不成,也就認了,至少我們已經為死難的兄弟盡了心力……”

顧飄飄道:“我同意,這雖然不是最光彩的行事方式,最低限度還沒有到完全不顧顏面的地步!”

說著,她朝馬上的查既白看去,表情深沉得很:“老查,為了成全我手下的這個心願,只有對你不起了;我的立場很困難,希望你能夠諒解。”

查既白笑吟吟的道:“你客氣,飄飄,我明白你的苦衷,而且我也領受你的一番盛意,在你能做的程度而言,你確已儘量做到公平……”

當然,查既白知道顧飄飄已經在暗裡維護他,雖則這“維護”的措施是如此牽強薄弱,如此欠缺公正,但在顧飄飄的處境來說,這已是她所能表示的最大優涯,查既白不會忘記顧飄飄和她手下“七條龍”之間是一種什麼樣的密切關係!

查既白心裡若有所感——他覺得顧飄飄對他的確有幾分賞識,或者是,嗯,惺惺相惜,總之,隱約裡透出那麼一點對他老查另眼相看的味道。

這時,樊魁轉身大步來近,他伸出一隻足有胡蘿蔔般粗細的手指,對著查既白重重一點,口中暴叱:“姓查的,給我滾下馬來!”

查既白氣定神閒的道:“你他娘急什麼?不是還有個幫手麼?何不湊齊了再開始戲耍?”

樊魁吸了口氣,沉沉的道:“大鵬,咱們動作要快,提防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這四個字可是有稜有角的刺人得很,坐在樹下的顧飄飄則恍若未聞,她神情冷漠的瞧著這邊,連臉上的一根筋肉都未扯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