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江容易正躺在一片柔軟的草坪上,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直直看著天空。他一動不動, 若不是胸膛偶爾微微地起伏, 怕是要被錯認為一具失去生命力的身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鼻尖上徘徊著的是清爽的青草香氣,臉頰邊正好生長著一朵嫩黃小花。沒人能說出這種花的名字,它隨處可見,平凡至極。只是現在,在清風的吹拂下, 這朵毫不起眼的野花, 用著它柔軟的花瓣輕輕蹭著江容易的臉頰。

像是一種安慰。

江容易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宛如大夢初醒。

過了一會兒, 江容易伸出手掌撐在了草地上, 緩緩地坐了起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上面不僅有著青草地上的濕潤氣息, 還有著橫七豎八的掌紋。

江容易將這隻手掌虛虛握起,似乎還能感受到周思危身上的溫度。他的動作因此而停頓了一下, 片刻後這才將整隻手掌握起。

耳邊響起了一聲輕微的聲響。

伴隨著他這個動作,龐大的神識以他為中心,朝著四面八方蔓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到周思危。

他的神識已經擴展到極限了。

江容易的面前蒼白, 輕輕地喘著氣, 額上的汗水一滴滴地滑落。

可就算是這樣, 他還是找不到周思危存在的痕跡。好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 將周思危這個人從世界上完完全全地抹去了。

江容易鬆開了手掌, 神識又如流水一般回到了他的識海之中。他站了起來,右手按上了自己的胸膛。

他與周思危結為了道侶之後,兩人之間一直有著隱隱的聯繫。在現在,連這點聯繫都消失不見了。

可是……江容易還是不相信周思危死了。

因為,周思危說了他會回來的。他是誰?他可是周思危,他可是主角!

主角是不可戰勝,不會失敗,更不可能死亡的。

江容易垂下了手掌,向前走了一步。

在腳掌落下的一瞬間,四周場景變化,來到瞭望善淵。

或許是因為兩萬年前發生的崩塌,兩萬年後的望善淵也不復存在,只餘下一個巨大的裂口與升騰的雲霧。

還好江容易心裡有準備,在落地的一剎那就抓住了身旁的樹枝,不至於直接落到深淵之中。他背靠著嶙峋的山石,垂下眸子,看向了深淵。

望善淵一直是一個詭異莫測的地方,當凝望深淵的時候,總感覺深淵深處有一雙同樣的眼睛看過來,直讓人渾身發寒、冷汗淋漓。

可是這次,江容易卻沒有產生這種感覺,好似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懸崖,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江容易收回了目光,隨之鬆開了手,任由自己的身體直直墜入懸崖之中。

雲霧溫柔且柔軟,輕輕地吹拂著江容易的臉頰,留下一道帶著濕意的痕跡。

江容易看著眼前的景物飛逝。

從山石中掙扎破土而出的樹枝,綻放在無人觀賞之地的花蕊,一躍而過的松鼠,站在枝頭嘰嘰喳喳的鳥兒……倒塌了的望善淵似乎恢復了生機。

也許是過了一個時辰,也許是過了一瞬間。

江容易的腳掌踩上了結實的地面,這個神祕的深淵終於對他解開了朦朧的面紗,將一切祕密都攤在面前,讓他觀賞。

可是這個深淵看起來根本沒有祕密。

江容易抬起眸子,看向了正對他的地方。那裡是一塊石壁,上面有著一道道深深的痕跡,幾乎佈滿了整塊石壁。

他走到了石壁的面前,伸出手按上了其中一道痕跡。他用柔軟的指腹劃過尖銳的痕跡,最終停留在了某一處,感受著上面沾染著的氣息。

這是一道跨越了兩萬年的痕跡,留下它的是周思危手中的困龍劍。

江容易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停住了動作,緩慢地轉過了頭。

他看見了一把劍。

劍身暗沉烏黑,無論是什麼光芒照耀其上都會被立刻吞噬。劍長二尺一寸,唯有劍柄中心一點鱗片散發著淡淡的烏光。劍刃上墨色流轉,除此之外,這柄劍看起來就是一把普通至極的劍。

江容易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這是周思危的劍,名為困龍。

江容易同為劍修,自然知道若無特殊情況,劍修的劍是不可能離身的。

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只是現在困龍劍雖在,可週思危卻不見身影。

江容易看著困龍劍,過了片刻後,才走了過去。

江容易伸手握住了劍柄,他身為周思危的道侶,困龍劍自然不會拒絕他,乖順地任由他將它從地上拔了出來。

困龍劍烏黑的劍身倒映出江容易的面容,眼尾泛著一抹濕潤的紅意。

他伸手,食指與中指並起,輕輕地劃過困龍劍的劍身,想要喚起其中的劍魂。但是,無論江容易怎麼樣,困龍劍還是沒有一點反應,表現得就像是……一根較為鋒利的燒火棍。

江容易的嘴脣輕啟,嘶啞地喊出了它的名字:“困龍!”

還是沒有反應。

好似周思危的消失,一同帶去了困龍的劍魂。

是了……失去主人的劍,就是這樣,與一般的燒火棍沒什麼不同。

江容易放棄了。

他手持困龍劍,環顧了一圈。

其實深淵底下什麼都不存在,沒有滅世者,也沒有周思危,除了這一面石壁與困龍劍,他都找不出其他周思危存在的痕跡。

江容易溫柔地看著手中的困龍劍,輕聲說:“周思危,以前總是你找我,現在……輪到我找你了。”

江容易又看了一圈深淵底部,隨後身邊泛起了一道道漣漪。他再次破開了空間,眼前的景色皆扭曲變形,等到平靜了下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北洲。

北洲,上衍。

或許是兩萬年前發生了一些變化,現在北洲之境的主宰不再是白玉京神帝,而是上衍春風君。看樣子,上衍已經恢復了昔日的榮華,不再是那個只有兩個弟子的落魄門派。

江容易走在上衍的街頭,耳邊傳入的是旁人的討論聲。

“你們聽說了嗎?”有人八卦道,“春風君唯一的一位弟子……將在未來繼承北洲之境的主宰之位。”

“那不是個女的嗎?而且還年紀不大。”

旁邊一個女修憤憤不平地說道:“女的怎麼了?你像徐師姐那樣大的時候,怕是還在家裡玩泥巴呢!”

“就是,東洲主宰也是女子……”

眼看著幾個人就要吵起來了,旁邊的一家書店裡傳出了“叮叮”的鈴鐺聲,接著就是清脆的女聲:“摘星樓主的最新話本——”

那個女修立刻忘了這些人,提起裙子就朝著書店跑去,口中大喊:“給我留一本——”

江容易越過了人群,朝著上衍中心的位置走去。

一直未曾停留的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抬頭看向了身旁的一座三層樓,樓頂坐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江容易看見了她,她自然也看見了江容易。

“江師兄——”徐貞英驚訝地瞪大了一雙杏眼,朝著江容易揮了揮手,她笑眯眯地說,“你回來了。”

江容易輕輕一躍,落到了徐貞英的身邊,說:“好久不見。”

江容易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徐貞英手中捧著的話本,話本的作者是摘星樓主,只是裡面的主角卻不再是他和周思危,而是變成了其他人。

徐貞英沒有任何變化,還是那位可愛乖巧的小師妹,她軟軟地說:“江師兄,好久不見呀,師尊在等你。”

江容易跟在她的身後,沉默了一路,在即將進入大殿的時候,問了一句:“你還記得周思危嗎?”

徐貞英不解地歪了歪頭,問:“周思危?誰啊?”

江容易低低地說:“沒什麼。”

徐貞英有些奇怪地問:“江師兄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江容易跨過了門檻,走入了大殿中,沒有回頭去回答徐貞英的這個問題。

隨著江容易的走入,兩側的提燈白玉美人燭臺一一點燃,照亮了昏暗的大殿。最後一盞點燃的是大殿深處的那一盞,將隱入黑暗中的人顯現了出來。

“你來了。”徐清河背對著江容易,沉聲道,“為了等這一天,我一直不敢死……”

江容易說:“徐師祖。”

徐清河轉過了身,不復當初少年模樣,但也是位風流倜儻的中年男子,成熟穩重,只有眉目間可以窺見一抹少年意氣。

兩人對視了片刻,徐清河嘿嘿一笑,將那些成熟穩重一掃而空,他說:“還是叫我徐清河好了,聽你這麼正經地叫我,我還怪不適應的。”

江容易看著徐清河,喊出了他的名字:“徐清河。”

徐清河應了一聲:“哎。”他摸了摸下巴,繼續說道,“自從你們走後,我就一直在等你們出現。但是,好像你們改變了歷史,歷史也改變了你們,我找不到你們,只能等你們上門來找我。”

江容易問:“周思危告訴了你們什麼?”

徐清河咳嗽了一下,認真地說:“他說——他會來找你的。”

江容易說:“我知道了。”

徐清河又添上了一句:“你們走後,我找陳棋占卜了一卦,占卜了周思危的未來……你在仙界找不到他的。”

江容易的雙眸在一瞬間亮了起來,他盯著徐清河,急急問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他?”

徐清河像是害怕被江容易的眸子灼傷,他側臉避開了江容易的目光,說:“其他的,陳棋沒有多說,畢竟他這是窺探未來,容易遭受天譴的。”

不在仙界,那就是在下界了!

江容易的語調變得輕快了起來,說:“我知道了!”他轉身就要離去,在快要走出大殿的時候,他回過頭,“徐清河,你知道怎麼去下界嗎?”

徐清河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不過……有人知道。”他停頓了片刻,“去找龍淵君,他在東洲,他知道怎麼做的。”

江容易身影一顫,隨即消失在了原地,只餘下一句話:“多謝。”

徐清河歎了口氣,說:“是我該多謝你們。”

此時徐貞英悄悄地走了進來,她疑惑地問:“怎麼江師兄又走了?”這個問題剛問完,她又拋出了另一個問題,“江師兄說的周思危是誰?”

徐清河摸了摸小徒弟的腦袋,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你以後遇上他,一定就知道他是誰。”

徐貞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追問。

他們改變了歷史,歷史也改變了他們。

有人死了,有人活了。

於是有些人的記憶中失去了周思危的痕跡,有人則是深深地記住了這兩個人的身影。

眼前景色一轉,江容易再次撕裂空間,來到了東洲。

江容易本想要直接去第一次遇見龍淵君的地方,可是在撕裂空間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小差錯,導致他出現在了東洲主城。

來儀城,意為有鳳來儀。

江容易一落地,就聽見了一聲鳥類的啼鳴。

蔚藍的天空被鋪天蓋地的陰影覆蓋,若是仔細觀看,就能看出那些“陰影”是由一隻又一隻的禽鳥所組成。

百靈、麻雀、青鳥、喜鵲等數以千計的鳥類不知為何湊到了一起,朝著同一個方向振翅飛去,口中皆發出動人的鳥啼,組成了一首悅耳的音律。

“百鳥朝鳳啊……”身旁有人感歎道。

江容易順著鳥群飛行的軌跡看了過去,它們正朝著來儀城中央的那棵參天梧桐樹飛去,它們沒有落在樹枝上,而是盤旋其上。以來儀城為畫布,以各色羽翼為畫筆,形成了一幅精美絕倫的畫卷。

但是好像還差了一點。

江容易剛產生了這個想法,龐大的梧桐樹上就冒出了點點金光。這些金光看起來如同火焰燃燒,但實際上沒有任何溫度。其中一點落在了江容易的手上,使他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一陣寒風撲面,撩起了江容易的髮絲,其中幾縷落在了他的額前。透過烏黑的髮絲,他看見了一對十米長的翅膀從梧桐樹後緩緩展開。

那是……鳳凰。

嘹亮的鳳啼響起,隨後鳳凰振翅,片片金燦燦的羽毛上流光四溢,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絢爛的光芒。

天空都彷彿被點燃,染出身邊一片雲霞燃燒。

就在眾人沉醉於面前的美景時,突然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她指著天空說:“爹,好漂亮啊。”

她身旁的中年男子搖了搖手中的扇子,一臉嫌棄地說:“哪裡好看了?”他指著自己,問,“難道比你爹我還好看嗎?”

小女孩瞥了一眼中年男子,臉上的表情更加嫌棄,似乎在說:你也配和鳳凰比?

中年男子像是被這個眼神激怒了,上前一步,咬牙道:“我要把這只鳳凰給吞了!”

小女孩趕緊抓住了中年男子的衣袖,阻止了他的動作。

江容易聽到了這對父女的對話,他轉過身,看了過去。

正是龍淵君和龍珂珂。

他喊道:“龍淵君。”

龍淵君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臉上猙獰的表情一收,變成了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當等他看到喊他的人是江容易,又變成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是你啊!”龍淵君大步走到了江容易的身邊,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用這個動作來表達兩人的情誼,“好久不見!”

龍珂珂從龍淵君的身後探出了頭,“呀”了一聲,問道:“你們狗男男終於分開了啊?”

看來龍珂珂還記得江容易和周思危兩個人。

江容易低下頭看著龍珂珂,說:“我在找他……”

不知為何,龍珂珂從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見了悲傷。她不懂這種悲傷的含義,但她止住了嘴,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龍淵君沒有小女孩這麼心思細膩,他大大咧咧地說:“你在找周思危?”他又用力地拍了下江容易的背部,攬住了他的肩膀,“我知道,陳棋那個傢伙說了,周思危肯定在下界,我送你去。”

江容易問:“陳棋還說了什麼嗎?”

龍淵君撓了撓頭,仔細回想,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好像就這些,反正下界這麼點小,你肯定能找到他的。”

江容易沉默了片刻,臉上展開了一個笑容,輕聲說道:“好,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