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我想有個家

陰牢寒室是一間密閉無光的暗室。內裡不如牛棚大, 牆體卻有尺厚, 上三重門禁, 重華出了什麼大案要案, 需得看審十惡不赦的要犯, 都在這裡進行。

“舉頭無神明,俯仰無出路, 一幽悽清室,夜半萬鬼哭。”

寒室那張砭骨的石床上不知曾有多少犯人橫屍慘死,那厚重冰涼的磚石縫裡更不知滲進了多少陳年血膏。

“你們都快著些處理,把血給止了, 君上吩咐過, 這個人不能死。”

昏黑的牢房裡, 獄卒正沒好氣地指揮著。他手下的藥修在牢獄中來回奔走,忙著拿靈藥和法器,更有小徒匆忙忙地端著擦拭下來的血汙水往外倒。

獄卒直拍額頭嘆道:“天啊,望舒君下手也太狠了吧, 這叫什麼事兒啊……”

正忙到焦頭爛額,忽聽得外頭有人喊:“羲和君到——”

獄卒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望舒到,望舒到, 望舒走了羲和到,他們倆是太陽月亮東昇西落輪著夥兒地不弄死顧茫不罷休?

本來一個叛徒弄死了就弄死了吧,進了寒室審訊的人又有幾個是能活著出來的?可君上偏偏說了, 這個人就是要留個有氣兒的, 所以倆位貴族老爺是玩爽了, 倒黴收拾的全是他!

一邊腹誹著,臉上卻已端出熱氣騰騰的笑容迎過去,嘴裡道:“哎喲,羲和君您來了,您看屬下這忙得不可開交的,有失遠迎,還請羲和君恕罪,不要和屬下一般……”

見識還沒說出口。墨熄就抬手打斷了他,一雙眼睛根本不往他身上看,只往寒室裡走。

獄卒忙惶惶然地勸阻道:“羲和君,去不得啊。他現在渾身上下都是傷,人也不清醒,您就算要審他——”

“我要見他。”

“可是羲和君……”

“我說我要見他。”墨熄怒道,“聽不懂嗎?!”

“……”

“讓開!”

獄卒哪兒敢再擋,忙側轉身子給墨熄騰出路來,自己則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過去。

寒室內冷極了。

一盞幽藍色的火苗在骷髏燈臺內舔舐著,是這裡唯一的光源。顧茫躺在石床上,白色的囚衣已經染得鮮紅,還有血水滴滴答答地順著引血槽往下淌,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也渙散地大睜著。

墨熄沉默著走到他身邊,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獄卒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解釋:“望舒君懷疑他和紅顏樓命案有關,所以給他用了訴罪水,還試著用攝魂之術從他腦袋裡挖出些記憶,但都沒有用。”

墨熄不吭聲,只看著石床上那具軀體。周圍有幾個藥修在忙著給他處理身上的法咒創口,可顧茫的傷處實在太多,也太深了,竟是一時無法全都止住……

獄卒苦著臉道:“羲和君,你看我沒騙您吧?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就算您想要現在提審他,他肯定是半句話也回答不了您,而且望舒君之前用盡了法子,最後還是怒氣衝衝地走了,想來也是無功而返。您看要不還是改日再……”

“你出去。”

“……”

“出去!”

獄卒苦著臉滾邊兒了,他瞧那一個個藥修被墨熄從寒室裡趕出來,鼓足勇氣朝著墨熄的背影喊了一聲:“羲和君,君上要活的,您手下可留點情啊。”

羲和君已經反手把三重門都降下了。

獄卒欲哭無淚,吩咐自己徒弟:“……那啥,你去把師父我壓箱底的天香續命露給拿出來吧,我看等羲和君出來之後,也只有續命露才能救那小叛徒的狗命了……”

屋子裡再沒有別人了,狹小密閉的一方天地,就像民謠中說的“舉頭無神明,俯仰無出路”,尺厚的牆體,把塵世中的一切都隔開了。只剩下顧茫和墨熄。

墨熄走到石床邊,垂睫看向顧茫的臉,幾許沉寂,忽然伸手把人提起。

“顧茫。”

他脣齒微微啟合著,臉上靜得像死水,可手卻是抖的。

“你給我醒來。”

迴應他的只是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

訴罪水和攝魂之術,無論哪一種對於神智的損害都非常大,如果乖乖地招供也就算了,但若是要抵抗,便會覺得五內俱焚,肝腸痛斷。多少硬骨頭都能扛過嚴刑毒打,最終卻都被這兩種逼供術給逼瘋了。

而且墨熄知道,燎國為了不讓軍務機密外洩,往往會在將士身上施加一種守祕禁術。

燎國的守祕禁術對上了慕容憐的攝魂術,兩相抗衡,便是加倍的痛苦。

“……”墨熄喉頭攢動,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顧茫被提審後的模樣。

疼。

真疼。

顧茫叛過他,殺過他,滿手鮮血,罪無可赦。

可是……

也是這個人,曾經在金鑾殿前,不要命不要軍銜前途埋沒什麼都拋棄了,那樣血性地朝君上怒喝,只為手下的士兵討一個安葬。

也是這個人,曾經在篝火邊陪他說話烤肉,笑著想要逗弄沉默不語的他。

也是這個人,曾經在他床上喃喃著說過愛他。

那具鮮活的、強悍的、彷彿永遠不會冷卻的戰神之軀。

那個年輕的、燦爛的、彷彿此生都將燃燒的熾烈少年。

竟已只剩下眼前這具傷痕累累的殘墟……

墨熄忽然那麼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在帝都整兩年,兩年裡,這樣的審訊曾有多少次?兩年裡,那麼多人都想過要從顧茫嘴裡撬出話,得到燎國的祕密,這樣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慟嚎,究竟有過多少回?

理智在疾速地消散,而痛楚愈來愈深刻。

“咱倆會一直在一起的,無論都困難,我都會熬過來。”

“師弟……”

墨熄閉目闔實,忽地再也無法忍受,他咬著牙,驀地將人攬入懷裡,手上聚起明光,貼向顧茫的後背,將至純至為霸道的靈力輸到這具血跡斑駁的身體裡。

他知道這麼做不應該,這麼做會被人發現,他根本無法解釋為什麼自己要眼巴巴地跑過來親自替顧茫療傷。

他更清楚自己應該把顧茫交給牢獄內的藥修處理,有君上的諭令,這些人不會讓顧茫有所閃失,慕容憐下的也並非死手。

可是……

可是他剋制不住這種衝動,他的心都像是要被攫出撕裂了,十餘載的愛意與恨意,求而不得,放而不下,如此煎熬著他。

好像不抱住眼前這具軀體,不親手把靈力輸給他,自己就會死在這間寒室裡。

顧茫身上的那些疤大多是慕容憐的神武抽出來的,癒合得很慢,在替他止血療傷的過程中,墨熄的禁軍衣袍也幾乎全被浸透了,到了後來,顧茫的肢體開始慢慢恢復,他在無意識地痙攣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

又過了很久,顧茫開始喃喃地說話。

“我……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

墨熄一直很沉默,一句話也不說,只這樣抱著他。

他不敢太親密,好像太親密了就鑄下了天大的罪孽。但也不願放手,好像放手了自己的心臟就會至此停歇。

他閉著眼睛,慢慢地把雄渾不斷的靈力往顧茫身體裡送。

寒室裡除了顧茫無意識地低聲喃語,什麼動靜都沒有。到最後,在這一片安靜中,墨熄忽聽得他在囁嚅:

“我……想……我想,有,有……個……”

墨熄怔了一下:“什麼?”

顧茫的聲音愈發輕了下去,簡直恍若蚊吟,帶著哽咽,顫抖著,哆嗦著。

“家……”

最後一聲輕若飄絮地落下,卻像是雷霆般在墨熄耳中炸開。

墨熄驀地低頭去看顧茫的臉,見顧茫緊緊闔著眼睛,黑長的睫毛遮著眼底的青韻,睫羽是溼潤的,剛剛那句話,顧茫是在夢裡哽咽著說出口的。

——

多年前,他曾在愛慾深濃時親吻著顧茫的手指,懇切地說:“我已經被君上敕封了羲和君,以後再也不需要看伯父的臉色了。誰都不能再左右我什麼,誰都不能再阻攔我什麼。”

“我跟你許諾的,以後都會做到。”

“你再等等我。”

“我是認真的。”

他之前從來都不敢跟顧茫說“認真”,從來不敢跟顧茫說“未來”。因為顧茫總是一副無所謂,也不相信的樣子。

可是那一天,他成了羲和君,他不再只是被伯父架空的墨小公子了。他終於有了那麼一點可以在心上人面前許諾未來的勇氣,好像攢了很久的積蓄,總算能買一件拿得出手的珍寶,於是便小心翼翼地捧給心愛的人,滿心歡喜地希望他能收下。

他恨不能把一腔真心都掏出來,恨不能發完天下所有的誓言,只為討得顧茫的一句認可。

所以,那天他在床上跟顧茫說了很多很多,顧茫笑著摸著他的頭髮,由他無休無止地操幹著,好像都聽進去了,又好像只是覺得小師弟很可愛,像個傻瓜。無論他如今有多厲害,是不是羲和君,他的顧茫哥哥都會一輩子寵愛他,包容他。

“你喜歡什麼?你想要什麼?”

顧茫什麼話都沒有說,什麼都沒問他索要。

但是最後,在他不知第幾次發洩到顧茫身體裡的時候,顧茫被他幹出了眼淚,失神間,不知是因為神智渙散了,還是被他磨得受不住了。

顧茫仰頭望著墨色的回紋幔帳,喃喃地說:“……我……我想,有個家……”

墨熄怔了一下,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掉顧茫說那句話時候的表情。

從來都那麼笑嘻嘻無所謂的人,說那句話的時候,竟不敢看著他的眼睛,那麼自信的人,卻在那一刻只剩下瑟縮與惶然。

好像在渴求什麼太過昂貴的東西,渴求什麼永遠也得不到的幻夢。

他說完這句後就闔上了眼睛,眼淚順著洇紅的眼尾滑下去。

那是不是往日因為床笫之事而流的淚水,墨熄其實並不清楚。

只是在那一刻,墨熄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戰無不勝的顧帥,原來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奴隸,他被打被罵二十餘載,從來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從來沒有過哪怕一個真正的親人。

墨熄只覺得心悶得難受,疼得厲害,他俯身,噙住顧茫溼潤顫抖的嘴脣,在喘息的間隙裡,他摸著顧茫的頭髮,低聲地說:“好。我會給你的。”

我會給你的。

會給你一個家。

這是你第一次開口問我要東西。玩笑也好,胡說八道也罷,我都當真了。

我知道你曾經過得太不容易,很多人都欺負過你,捉弄過你……所以別人給你的東西,你都不敢要,別人許下的誓言,你也不敢信。但是我不會騙你,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我會很努力,沙場浴血,功成名就,拿所有的戰功,換和你名正言順在一起。你等等我。

我會給你一個家的。

那時候的他,曾這樣熱忱而天真地在心中許諾著。

不用太多年,不會太久,我要給你一個家,我要一直陪著你。

年少的墨熄心疼地撫摸著他顧茫哥哥的臉,那樣渴望地懇求著。

顧茫,你再等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