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郎妾有情

墨熄走進去看清這個院子的第一眼, 就明白為什麼慕容楚衣說這裡禁明火, 不然會炸了。別看慕容楚衣這人衣冠楚楚的, 院落真的是亂到令人髮指,滿地的木屑殘片, 硫磺石炭, 做到一半的大型兵甲丟得滿園都是, 光是廊廡下,就橫七豎八砸著十餘隻“竹武士”。

清雅出塵的痴仙對此毫不以為意, 他領著眾人走到庭院深處的一個水潭前。那個水潭清可見底,裡頭沉著諸如指環、白玉發扣零碎幾樣小物件。

嶽辰晴好奇道:“這是什麼,功德池嗎?”

慕容憐眯起眼睛:“你四舅像是會做功德的人?”

嶽辰晴居然難得地和望舒君頂罪, 叉著腰不服氣道:“我四舅怎麼就不能做功德了?”

“你也太可笑了, 他是什麼名聲你不知道?”

嶽辰晴怒衝衝地:“我四舅很厲害!”

慕容憐就喜歡踩人尾巴,嶽辰晴不反抗倒還好,他一反抗,慕容憐更來勁了,簡直連煙癮都淡去幾分,逗他:“厲害和名聲是兩回事。”他說著,指了指竹武士上捆著的顧茫,“這個人不厲害嗎?不一樣臭到家。”

“你——你——!”嶽辰晴氣的腮幫子都鼓起了,他確實是重華最好脾氣的公子哥沒錯,可他有個絕不能觸碰的點, 那就是他的這位四舅。

嶽辰晴從小就近乎無腦地崇拜自己最年輕的這位小舅舅, 因此他憋了半天, 竟衝著慕容憐喊了一句:“你還好意思說別人臭呢!慕容大哥你自己就很臭!”

慕容憐:“……………………”

真是奇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嶽小公子會罵人了,而且罵的竟然還是他???

大概是吃驚壓過了別的,慕容憐半天都沒回過神來說些什麼。

而這時,慕容楚衣側過臉來,說:“這是化夢池。把一些有靈氣的物件丟進去,池水就會變成金色。”

墨熄問:“然後?”

“然後拿池邊的玉杯,一人飲一杯,飲完之後就會睡過去,夢到與這個物件相關的一些往事。”

慕容楚衣說完,細長白皙的兩指執了紅芍劍的劍柄。

他大概也是嫌望舒君和嶽辰晴太吵了,連問都不問他們,只看向墨熄:“我扔了。”

痴仙本想著墨熄這人最不愛囉嗦,說一下也只是一個禮貌的象徵,還沒等墨熄點頭就想把劍柄丟進去。

卻不料墨熄止住了他。

墨熄往顧茫那邊點了點下巴:“我們睡了,他怎麼辦?”

“好說。”慕容楚衣一拂衣袖,淡淡道了一句,“玄武陣,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院中草木忽然瑟瑟作響,一隻只竹武士從竹林花草間爬起來,還有那些那些倒在地上的,也咯吱咯吱地活動著關節,一個接一個地一躍而出,團團圍在顧茫身邊,足有五十餘隻,並且數量還在不斷增多。

慕容楚衣道:“哪怕是神仙,一炷香的功夫,也絕帶不走他。”

慕容楚衣和墨熄都喜歡用“絕對”“必然”“一定”與人言語,他既說了絕帶不走,那就必然有十成十的把握。

墨熄看了那些竹武士一眼,轉頭望向化夢池,說道:“開始吧。”

紅芍入池,池水瞬作金光。

慕容楚衣取了三隻蓮花瓣葉狀的玉杯,分別給了自己、慕容憐,以及墨熄。

嶽辰晴在旁邊一呆:“……我的呢?我沒有嗎?”

慕容憐不懷好意地笑道:“嘿嘿,你四舅看你不起,不帶你玩。”

嶽辰晴呆狗一樣地轉頭,眨眨眼睛,瞧著他小舅。

他小舅並不理他,已經管自己把杯中之物一飲而盡,化夢池水的效力極強,他幾乎是剛剛嚥下最後一口,就垂眸枕臂伏在池邊睡著了。

“四舅??”

墨熄看他不甘心的樣子,便把慕容楚衣留下的那隻玉杯又舀滿,遞到嶽辰晴手裡,嶽辰晴總算被帶著玩了,忙不迭地接過,說了聲謝謝羲和君,咕嘟咕嘟仰頭把這盞金色的水都喝了下去,而後他也四仰八叉地倒下呼呼入眠。

墨熄和慕容憐也沒有再等,化夢水入喉,眼前便是驟地一沉——

一開始,一切都是黑的,彷彿陷在一片濃重的暗夜中。忽然某一瞬,耳邊隱隱傳來劍嘯清吟之聲,那劍鳴有風雷之威,慟天徹地,改天地顏色。

這種劍鋒鳴嘯,哪怕不用眼睛看墨熄都辨得出來。這正是當年在千頭魔狼群裡,李清淺與自己並肩而戰時出劍的聲音。

那時候的斷水劍還不如後來完全,但一招一式,盡是浩蕩清正,靈氣沛然。

隨著斷水劍鳴聲,眼前逐漸開始有了光,四周景緻也慢慢地變得通透明亮。

原是一方村舍小居,暮春時節,杏花飄了滿園。

約摸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李清淺正在院中舞劍,青色的、打著補丁的衣衫隨著他的動作而飄飛擺動。

但他並不是一個人,有個身著粗布緋衣的嬌小姑娘正在和他拆招。她的動作曼妙而輕快,旋轉避閃間教人看不清相貌。直到被李清淺點了一劍制住,她才笑著停下來,嬌嗔道:“大哥,今日我能多拆你十二招啦。你還不誇誇我?”

李清淺笑道:“紅芍自是十分了得的。”

——原來,紅芍是一位姑娘的名字。

紅芍不依不饒:“這句上次就誇過啦,換一句?”

李清淺無奈笑道:“那……你最是聰慧?”

“上上次就是這句,你再想想!”

說罷作天作地,賭氣般偏過臉來。

墨熄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但見這位姑娘約摸十七八歲,膚若芙蕖,柳葉細眉,眼尾一點淚痣。墨熄對女性容貌一貫不太有辨識之力,只瞧著她很是眼熟,過了良久才意識到,這個姑娘長得和那些失蹤的女人總有幾分相似。

或許應該說,那些失蹤的女人都有點像她的碎片,有的是鼻子像,有的是嘴脣像,還有的是那顆眼尾的黑痣像。

李清淺收起佩劍,抬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想不出,不想了。”說罷轉身回屋裡去。

“你你你!你就是不用心!!”紅芍追著他,又跳又嚷地,聒噪得厲害,大叫道,“啊!!李大哥朝三暮四!越來越不疼我啦!!”

驚得滿地蘆花雞跑,院中一隻小黃狗跟著汪汪直吠,也不知道是在為她助威還是跟她爭嗓門。

“……”

墨熄一向不太受得了女人,夢澤那種沉和的還好,紅芍這樣的姑娘簡直能排進他的人生十大噩夢中去。

但瞧起來,李清淺卻覺得她很好,言語間並沒有任何不耐煩的意思。

再往下看,墨熄大致清楚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原來,這個紅芍是李清淺遊歷扶義時撿來的一個逃荒的小姑娘。認識她的時候,他十八歲,她十五歲。一起走南闖北三年半,如今已是親暱不可分的一雙人。

只是李清淺和紅芍都毫無談愛的經歷,李清淺自是不用說了,紅芍看起來雖然吵嚷,其實也是個純的不得了的姑娘,告白藏在心底從不敢出口。所以雖然他們之間的感情,旁人都看得出來,但這倆人卻都傻傻地,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說破。

最絕的是有一次紅芍喝多了點酒,趴在桌上抬起眼,呆愣愣地望著燭光下看書的李清淺,看著李清淺擱在書卷邊的手,忽然就忍不住,悄悄湊過去一點,再湊過去一點,忽地心血上湧,鼓足勇氣握住。

李清淺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睜大眼睛看著她。但見紅芍面頰酡紅,嘿嘿傻笑著,望著他的眼睛裡滿是星辰燦爛。

“大哥……”

照理說郎情妾意,好容易兩人中有一個鼓足勇氣捅破了窗戶紙,那應當就能互通心意了。

可紅芍望著李清淺那張清俊儒雅的臉,忽然就怯了。

她想,她真的配的上他嗎?

早在三年前,當他走到凍餓交迫的自己面前,向一個髒兮兮渾身還生著疥瘡的小女孩伸出手時,他就成了她的哥哥她的天神她的情郎。

在她眼裡,李大哥什麼都好,長得好,心腸好,法術好,聲音也好聽。

除了沒錢,處處都是天下第一。

再低頭看看自己,雖然相貌還算過得去,但到底是個大字不識的傻丫頭,又蠢又笨,吃得還多,一頓飯能吃她李大哥的兩倍,嗓門又大,像個鐺鐺亂敲的鑼鼓。

這隻小鑼鼓越想越悲涼,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居然就在這緊要關頭又癟了下去。

勇氣沒了,手卻還牽著。

那總該找個合適的藉口吧?總不能說抱歉大哥,我以為你的手是茶杯,拿錯了。

於是紅芍真的編了個爛到家的藉口,就連墨熄都無法騙過的藉口——她笑吟吟地說:“你跟我玩比手勁嘛!”

李清淺:“……”

“玩嘛玩嘛!我們來比比誰的力氣大!”

李清淺大概也覺得自己會錯了意,耳根微微有些紅,他把手從她掌心中抽出來,垂下睫簾,隨即無奈道:“昨天不是才剛比過誰聰明?”

“對呀,所以今天比力氣大嘛。”

李清淺勉強笑了笑:“這又是你忽然想到的什麼奇怪念頭?每天都比?那明天又想比什麼?”

“明天比比誰英俊!”紅芍說著,忽然跳起來搶過李清淺書邊擱著的筆,在自己脣上添了兩筆鬍子,“大哥你看,就像這樣!”

李清淺看著她明眸顧盼,裝模作樣捻著鬍鬚的機靈樣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心溫。

他也是歡喜她的,只是就像她嫌自己又蠢又笨吃得多,李清淺則嫌自己又悶又呆賺的少,所以他心裡總覺得,像紅芍這般靈巧又好看的姑娘,是不該一直跟著自己吃苦的。

其實當初紅芍非得黏在他身後跟著他的時候,他就頗為無奈地跟她說過:“姑娘,我救你只是因為我剛巧見著你倒在路邊,病得很重。並不是想要你報答什麼……”

紅芍嗓門大得像鑼鼓,個頭卻嬌小,李清淺一走快,她就得踩著小破鞋跌跌撞撞地追著跑,邊跑邊急著解釋:“大哥哥,大哥哥,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我報答,但是我自己想報答——”

“你留在醫館裡吧,我不是都跟大夫說過了嗎?她願意收你當個小徒,你要真想報答我,那就跟著她好好學,以後也能治病救人,不是很好?”

“才不好呢!”紅芍急的直跳腳,“我賣身葬父的!你葬了我義父,還救了我,你還給我看病,我、我不管!我就要跟著你我要跟著你跟著你跟著你啊啊啊!!”到最後簡直是跟個小瘋子似的在大喊大叫。

李清淺看這小病貓養好了力氣,居然是如此難纏,不由有些頭疼,走得更快了。

紅芍一看,急了,破草鞋拖拖踏踏,總絆著她,礙著她追人,於是她乾脆脫下來,一手一個朝李清淺丟過去,光腳蹲在地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你,你別走嘛!那我不報答你了還不成嗎!”

李清淺:“……”

眼淚簌簌地從髒兮兮的小臉上往下滾落:“我不報答你啦!我蹭吃蹭喝,我賴著你行不行呀!大哥哥,你別留我一個人啦。”說著直抹淚珠,哽咽道,“你把我留在醫館,我粗手笨腳,什麼都不會……過幾天,萬一大夫又把我賣了呢?我已經被轉了三戶人家啦,當人家的童養媳,小丫鬟,乾女兒,我都不知我自己是什麼東西了……”

越哭越起勁,破鑼嗓子直嚎嚎,眼淚滾在泥土裡,髒兮兮的腳丫在泥裡蹭著。

“你別丟下我,我不想再被轉第四家了,嗚嗚嗚嗚……”

她這樣說,李清淺還能怎麼辦?

他出身在梨春國,是九州最羸弱的國度之一,他的國家夾在幾個蠻不講理的大國之間,常受戰火株連。而一旦出了妖邪魔孽,也沒有什麼大修會來幫助他們鎮壓。李清淺是親眼看著他母親被姦殺,父親被刺死的。

當時破屋裡只有年不及十歲的他,抱著剛剛斷奶的弟弟,瑟縮在碗櫥深處,淚水不住地往下流,卻緊緊捂住弟弟的嘴,不讓他哭出聲來。

可是那些修士靈力強悍,屋中躲了兩個孩子,又怎會不知道?

櫥門被猛地踹開,木屑飛濺間,他和弟弟被兩隻粗壯的大手提溜出來。他死抱著弟弟不肯鬆手,遭來一頓獰笑的毒打和咒罵。

“這倆小子能不能帶回去煉藥啊?”

“好像沒有遺傳到他們老孃的蝶骨美人席血脈,流的眼淚顏色不對……”

“那直接殺了吧!斬草除根,不留禍患!”

李清淺當時根本都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不明白蝶骨美人席是什麼,只見著母親渾身赤露的屍身被幾個修士用緞子裹了,不知要帶到哪裡去。他哭著喊著,想去追阿孃的屍骨,卻又放不下懷中的幼弟。

滾燙的硝煙,腥臭的血水,修士們的獰笑,一切都在眼前亂舞。混亂中,忽聽得“砰”地一聲爆響。

一道碧色劍光將幾個修士一擊斬殺,血濺數尺!

然後,一個覆戴著黃金面罩的青衣男子出現在門前。逆著天光,他邁過那些暴斃劍下的屍首,走進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