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安寧歲月
羲和府的小廚房是露天的, 修葺在一方偏院裡,院中一株老榕樹蔥蔥鬱鬱, 撐開碧色煙雲, 遮了一整院。
院內沒有別人, 顧茫進去的時候就看到墨熄背對著他,正在炤臺前忙忙碌碌。這個男人並不會做飯,但他似乎覺得多拿幾本菜譜能給他一些心理上的寬慰,所以桌上摞了一疊諸如《淮揚味集》《巴蜀食記》之類的書籍。
而此刻他手裡執著的也並不知道是一本什麼食譜,正一邊皺著眉頭看著,一邊無意識地屈起指節輕輕敲擊著炤臺檯面。
顧茫見狀不禁想笑。他這位小師弟有個習慣,但凡遇到什麼棘手的事情,總喜歡這樣屈指敲著身邊的東西, 不過他上一次見到墨熄產生這種焦躁反應還是在兩軍陣前, 卻沒想到一頓飯就能把羲和君為難成這樣。
“木薯粉二兩,鹽一平勺……蝦姑去尾殼,裹粉……”
墨熄單手從笭箵裡拎出一隻蝦姑, 蝦姑是漁家已經處理好了的,他只消按食譜上說的去了尾部的硬殼, 蘸了木薯粉往油鍋裡炸就是了。
但問題就出現在這裡:墨熄並不知道該如何去殼。
他來回將食譜看了好多遍, 確定了上面並沒有教他, 於是劍眉皺的更深。過了一會兒, 他指尖居然聚起了一道微弱的紅光,釋放出了些許靈力,兩指一合。只聽得哢噠脆響, 那隻可憐的蝦姑承受不了羲和君這樣的高看,瞬間被捏成了粉末。
墨熄似乎是驚呆了,眼睛一下子睜得大大的,看上去簡直像一隻初次捕獵卻被獵物夾了鼻子的狸花貓。
“……搞什麼?”半晌他才喃喃道,“我都還沒施咒……”
顧茫實在憋不住了,在他後面依著院門,捧腹哈哈笑出聲來:“你哈哈哈——你怎麼可以用解甲術對待一隻可憐的小蝦?”
墨熄回頭,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你怎麼回來了?這麼早。”
顧茫三步並作兩步地蹦過去,笑著從後面一把環住墨熄勁瘦的腰,蹭了蹭他寬闊的背脊:“想你啦,來看俏美人大戰胖頭蝦。”
墨熄更尷尬了,陽光透過枝丫拂落在他臉龐,他的耳緣泛著些柔軟的薄紅,強自鎮定地解釋道。
“我今日閑來無事,正好瞧見漁夫挑著新鮮的魚蝦從府前路過,倒也不是有意去買的。”輕輕掙了一下,卻發覺顧茫抱得很緊,於是側著臉說道,“鬆手。”
顧茫卻不鬆手,反而逗他:“說起來我一直想跟你講件事來著。”
“……什麼?”
顧茫環抱著他的腰,仰頭笑道:“你腿好長啊。”
墨熄:“……”
“腰還很瘦……肩背又寬。”顧茫感歎道,“像你這樣的,在落梅別苑一定能當頭牌。”
墨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耳緣緋霞未消,但他又嘴笨,不知道說什麼應對才好,半天之後還是原封不動地重複了那兩個字:“鬆手。”
顧茫又環著他,纏著他鬧了一會兒,最後把墨熄逼得要伸出沾滿了木薯粉的手往他臉上抹了,他這才笑著跳開。
他拖了一把椅子,反跨坐著,手肘擱在椅背上。
院子裡很恬靜,木蓋子燜煮的土豆飯飄著香味,散養著的蘆花胖雞在旁邊的草叢裡咕咕踱步,啄食著蟲蟻。
顧茫知道墨熄的心事很重,自互訴衷腸之後,墨熄眼睛裡的憂思就一日甚過一日,擔憂顧茫的記憶會很快消失,擔憂顧茫的聲名無法洗乾淨,擔憂顧茫體內的黑魔邪氣會越來越不受控制……
那麼多懸而未決的尖刀抵在他心裡,墨熄並鬆快不起來。他才剛剛擁有他的愛人,可他們已然四面楚歌,如履薄冰。
顧茫是即將要忘記的人,墨熄是永遠都會記得的人。
而從來記得要比遺忘苦太多。
顧茫不知應當拿他的公主殿下怎麼辦,不知道怎麼哄,他的小師弟才能不再為了他那麼憂心忡忡,陰雲不展。
於是他只能盡力逗弄他。
其實他顧茫也不是真的那麼臭不要臉,那麼會說蜜語甜言,他和墨熄一樣都是一場初戀持續十四年,一樣的青澀和沒有經驗。可只要墨熄開心一些,那些主動極了的話語顧茫覺得沒什麼道不出口的。
一生就那麼長,很多東西不說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公主,你真好看。”
“……”
“真的,以前我都不能好好誇你,其實我心裡頭一直就是這麼覺得的。”
“……”
“我喜歡你。”
“……”
“看到你就很高興。”
“……”
“抱著你也很高興。”
“……”
“能睡你最高興。”
墨熄哐當放下調著麵粉的碗,回頭又是尷尬又是無奈地看著他:“你存心的?”
顧茫笑著趴在椅背上,舉起一隻手:“我真心的。”
墨熄不吭聲了,他低頭將手在池缸裡浸洗乾淨,洗著洗著,忽然淡道:“過來。”
“幹什麼?”
“過來幫我把袖子捲一捲。”
顧茫於是哦了聲,從椅子上起身晃到墨熄身後,他把腦袋湊過去一看:“你這袖子不是好好的……唔!”
忽然被整個往前拽去,墨熄知道他受了驚嚇會叫出聲,於是捂住了他的嘴。顧茫被他這樣從後抱著壓著,堵住了能出口的聲音,壓在了炤臺邊上。墨熄自他身後環抱住他,硬熱的胸膛貼上了他的背脊。
這時候正值夏日,墨熄穿的衣裳很單薄,熱烘烘的氣息極具侵略性地抵過來,好像在顧茫的尾椎骨點了一把火。那熱意從尾梢一路上燒,令他睜大了藍眼睛,渾身細微地發著抖,而當那粗糲的手指抬起,沿著喉管一路下滑時,顧茫只覺得自己的後背都發麻了。
墨熄的腿是真的很長,他站在顧茫身後,可以把他的師兄整個人裹進懷裡。他的大手沒有鬆開,就著這樣挾持的姿勢往前頂了一下。
那種熟悉的熱切與可怖讓顧茫的腰瞬間就有些軟了,他濕潤的呼吸拂在墨熄的掌心裡。
“感覺到了嗎?”
“……”
墨熄俯身咬著他的耳垂,嗓音沉炙:“那就別來招我。”
說著把顧茫放開了。
顧茫捂著喉嚨咳嗽連連,轉頭看墨熄,那悶騷的男人已經垂著長睫毛,繼續去處理他的木薯粉和他的蝦了。墨熄這人就是這樣,很能忍,並且很分得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和顧茫上床的時候無疑是熱情的,他血肉鑄就的利刃也無疑是蠢蠢欲動的,但他知道顧茫的身體此時還並承受不住**的刺激。
他素來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對事情的把控有他自己的度。只要他覺得這個度仍不夠,或者這個度已經超了,那麼任誰也誘不了他。
哪怕顧茫也不行。
顧茫沒辦法,只得又坐回他的椅子上,趴著看墨熄忙碌。他瞧著這個男人的背影,那顆曾以為歷經苦楚再也不復純粹的心,逐漸又生出了汩汩的甜水,從皸裂的胸腔裡浮冒而出。
他當然知道自己如今剛剛恢復,並不適合有那樣太過激烈的纏綿,可他和墨熄想的是不一樣的,比起自己的意識,顧茫其實並不那麼愛惜自己的身體。
反正已經是殘破一具了,他只想趁著自己頭腦還明朗,還能好好表達愛意的時候,把血肉骨頭都為他的公主殿下獻上。
可奈何他的公主殿下不收呢。
奈何他的公主殿下珍惜極了他這一具黑魔繚繞的殘軀。墨熄的愛欲是那麼劍拔弩張那麼濃,墨熄的隱忍是那麼堅若磐石那麼真,這讓顧茫也情不自禁地開始生出些美好的幻想,好像他殘破的軀殼仍是珍貴的,是有救的。
他的愛人總有一天會帶他泅渡上岸,他們終能別無所憂地廝守在一起,就像少年時曾期翼的那樣。
折騰了大半天,都已經下午了,墨熄才總算把飯做好。
一碟酥炸蝦姑,一尾糖醋魚,自然還有他唯一擅長的荔枝果木脆皮鵝,還有一鍋落湯青。顧茫趴在石桌前,看著墨師弟將這些菜餚端上來,飯是之前就燜在鍋裡的,木蓋子一揭,米飯和土豆的清香飄滿院子。
“蝦有點焦,糖醋魚酸了些,脆皮鵝也沒你做得好。”墨熄說著,舀了兩碗湯端過來,青碧的嫩葉清清爽爽地漂浮在碗裡,每碗都撈了三顆渾圓白嫩的魚肉丸子,“你要是不喜歡,我們也可以去外面吃。”
“別啊,我早就餓死了,現在你就算給我焦炭我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顧茫說著,舉起竹箸夾了一顆魚丸,一咬之下燙熱鮮濃的湯汁在口中爆開來,整顆丸爽滑彈嫩,“唔,好吃!看不出來你還是挺厲害的嘛。”
“……這是我去東市的張記魚丸店買的。”
“……哦。”
“你從前最喜歡這家的魚丸子……你或許是忘了。”
顧茫心中暗自叫苦,哪怕他再是努力,他也仍然無法逆轉他記憶在逐漸減弱散去的事實,但他平日裡竭力避免讓墨熄覺察到這些端倪,卻沒成想失算在了這小小一顆魚丸上。
馬屁沒有拍對,反而令墨熄心情更沉重了,顧茫連忙道:“沒忘沒忘,我是說這湯煮的好,你很厲害。”
墨熄用瓷玉白勺舀著碗裡平平無奇的清湯,沒有說話。
顧茫又接著嘗了另外幾道菜,不得不說,墨熄對庖廚之道確實沒什麼天賦,不過因為這個男人做的很仔細,所以也沒有出什麼大紕漏,味道雖然不怎麼樣,但也都能入口。顧茫就誇他:“這個魚雖然酸,但是下飯啊。”
“這個蝦雖然焦了點,但是脆啊。”
“這只脆皮鵝烤的明明比我好吃嘛。”
所謂美食或許分為兩種,一種是確實好吃,無可挑剔,一種則是像此刻的顧茫一樣,因為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即使心上人做的菜餚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他都可以找出這樣那樣的好來彌補。
其實說到底也只是一句。
——
“你做的什麼都好,我都歡喜。”
墨熄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側過頭,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你要是願意,我天天給你做……總會越來越熟練的。”
顧茫笑道:“下回我和你一起,我教你。你看我你看我,我腦門上寫著兩個字呢。”
墨熄怔了一下:“什麼?”
顧茫虛點著自己光潔的額頭,煞有介事道:“食。譜。”
墨熄垂了睫毛笑了,攬過顧茫的後腦,在他額前親吻了一下:“少了兩個字。”
這回輪到顧茫愣住了:“什麼?”
墨熄那雙深黑的眸子繾綣地望著他,低聲補道:“我的。”
顧茫的心跳陡地快了起來,他盯著那雙靜水深流的眼眸,暗自嚷道哎啊為什麼重華上上下下的姑娘們都會覺得他的公主殿下不解風情?他的墨師弟雖然很老實,但老實人認真說出的情話,何不比任何花團錦簇的巧語都更令人動心。
吃過午飯後,兩人在院子裡一同收拾碗筷。
墨熄沒有允許任何一個僕役進來,這一方別院只有他和顧茫兩個人,一株大樹,幾隻家禽,布帛菽粟都很淳樸,一直以來他所求的也就是這樣的日子而已。
當最後一隻碗盞洗淨,顧茫伸了個懶腰。墨熄走過去,將他從背後環抱住。
“接下來做什麼?”顧茫仰起頭,貼在他頸窩側問道。
墨熄想了想。
他們以前也經常想接下來要做什麼,比如接下來要拔營了,接下來要淬煉武器了,接下來要趕緊收拾東西以免讓人看出他們的關係了。
他們從來都過得很匆忙。
但是今天,當顧茫習慣性地問了他這一句提問,墨熄想了一會兒,只覺得什麼都沒有此刻的寧靜更珍貴。
他低頭親了一下顧茫的頭髮,說道:“有的。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
“陪我晒會兒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