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沉棠幻影
“報——!”
太守府內, 國師聞聲,淡淡抬起眼來。他指端琴聲未止, 一邊撫弄琴絃, 一邊道:“進來。”
傳令官小趨入內, 跪地行禮。
國師漫不經心地問:“外頭情況如何?”
“重華今晨第二次進攻,城北角樓陷落,守城營已退居北集市加固結界。”
“是否撐得過明日?”
傳令官額頭沁著冷汗,抱拳低首:“守城營統領說他、他無能,只能盡、盡力……”
“那他確實是挺無能。”國師雲淡風輕地說完這句話,琴聲漸促,忽然抬指一揚,低喝道, “霖鈴, 召來。”
但見得流光閃過,鑲嵌在古琴上的九隻眼睛裡有一隻隨著他的命令完全睜開了——那隻眼睛眨了眨,瞳仁透散出幽碧的光華, 光芒越來越亮,逼得人無法正眼相看, 待華光熄去時, 古琴上方已然懸空了一枚溢彩流光的鱗甲。
國師一揮廣袖, 鱗甲逕自向傳令官飛了過去, 懸停在他眼前。
“拿去。這是玄武重甲。”
傳令官大驚失色!
玄武重甲,不是太古時遺留下來的神跡之一嗎?那可是世間最牢不可破的防禦法器啊!怎麼竟藏在國師的九目琴裡?
還沒震驚完,就聽國師補了一句:“其中的一片。”
傳令官:“……”
“你別小看這一片, 它也足夠抵擋住十萬雄師的攻伐了。拿去給我們的廢物守城官頂著吧——記住了,守城官可以死,玄甲不能丟。如果回頭這片鱗甲有什麼損失。”
頓了頓,琴絃錚地鳴響,國師甜甜笑道:
“我可要你們所有人來葬。”
傳令官忙不迭地應了,雙手將那鱗甲捧過頭頂,兩股站站地退下。鬼氣森森的太守府於是又只剩下了國師一個人。
琴聲還在幽泉般潺潺流曳著,而在國師面前,之前那一團名為“淨塵”的光華已經化出了隱綽形姿,它瞧上去像是一隻通體潔白的幼犬,每一根毛發都在散發著熒熒幽澤。但這只幼犬還沒有什麼意識,它伏在太守府柔軟的氈毯上,爪子遮蓋住自己的眼,一動也不動地趴著。在琴聲的鎮撫中,它顯得很安詳。
國師抬起眼眸,那隻靈獸散發的光芒浮動在他眼底,他低聲道:“淨塵,他們給你的封印我都解得差不多啦。再有一天半,我就能帶你離開這裡,回自己的家鄉去。你可要乖乖的,莫要再給我生出什麼意外來。嗯?”
幼犬的耳朵動了一下,眼瞼微微睜一道縫,裡頭透出的卻是與它嬌小可愛的外表全然不同的冷藍色妖光。
於此同時。
城北角樓。
燎國此戰折戟,北境軍的騰蛇旗已在角落的斷壁殘垣裡高懸飄飛。墨熄的前鋒駐進了大澤城的這一隅,而在他們前方不遠處,燎國修士造出的碧色守護結界正在重重升起。
斥候撤回來,對正打量著燎軍守備的主帥墨熄稟明瞭情況,隨後問道:“墨帥,要趁勝再攻嗎?”
墨熄劍眉低蹙,抱臂望著那越築越高的守城結界,神情沉凝。
“他們哪裡來的玄武重甲……”
斥候一驚,扭頭去看那碧色結界:“玄武重甲?!那、那不是咱們君子慧才有的神器嗎?!而且君子慧仙逝後,玄武重甲也失去了契約者,不知散落到了何處,怎麼如今會出現在燎國手裡?”
墨熄一抿嘴脣,眸色幽暗:“他們這個結界的效力遠非玄武重甲的真正實力,燎國掌握的重甲應當不全,或許只有一片兩片。”
頓了頓,又道:“不過只要是玄武重甲,哪怕半片都夠我們受的。”
“傳令,全軍先緩進攻,駐守城北,原地修整。”
“是!”
“另外請所有的領帥來主營帳,我要與他們商議第三次攻城的計畫。”
第三次攻城,與其說是攻城,不如說是搜捕。
當年沉棠封印血魔獸的地方正處於大澤城北邊的一個湖泊,重華大軍已經撕破了大澤城的一個邊角,從這個邊角進去,身法迅捷的修士可以前往那個湖泊進行捕探。
不過此事涉及重華機密,墨熄不便明說,他只將探知血魔獸殘魂的事情告訴了一支由君上遴選出來的搜捕小隊,其餘修士皆以其他理由安排了事宜,以作策應。
顧茫隨軍的任務也正安排在這一次行動當中。
“大致就是這樣。”中軍營帳的所有人都離去之後,墨熄與顧茫重新細說了一遍真實情況,“我派慕容憐、夢澤兩營在大澤主城進攻,但目的不在攻城,而在分散燎**隊的軍力。真正重要的是那一支十名精銳探子組成的小隊,必須在我們與燎國正面纏鬥時順利前往北面湖泊,將血魔獸的殘魂捕捉。”
他說著,將君上給予的搜捕司南和索魂繩交與了顧茫。
“只要我們將殘魂帶回,燎國想要重新喚醒血魔獸就不會那麼容易。所以這場戰役,大澤城是否能攻下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讓燎國先一步把血魔殘魂奪走。你明白了嗎?”
顧茫將那金光熠熠的索魂繩在腰間束好,拍拍腰側,接過司南:“放心吧,你顧茫哥哥什麼時候任務失敗過。”
他這個時候還沒有佩上覆面,只穿著挺拔修真的北境軍軍服,束著俐落的髮辮。腰間配著金繩、刺刀、面罩,手腕上綁著千機匣,藍黑色邊緣的交領領口高豎著,將鎖奴環盡數遮於那禁慾又嚴謹的衣袍之下。
此刻瞧去,竟也和多年前出征時一樣的英姿勃發,器宇軒昂。
墨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抬手將他抱在懷裡,低下頭,輕輕親了一下他的發頂:“是。你從來就沒有失敗過。”
頓了頓,又道:“但是這一次你要記得,無論怎麼樣,你自己的安危都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什麼支持不住的,你一定要喚我。”
他抬手,隔著交疊的軍袍袍領,摩挲著顧茫的脖頸,那一朵他們年輕時曾為了守護對方,彼此落下蓮花咒印的地方。
墨熄抵著顧茫的額頭,低聲道:“只要你喚我,我便會立刻來到你身邊。記住了嗎?”
從前的顧茫是墨熄的守護者,他只願意給墨熄以最周全的保護,而從來沒有想要與墨熄分享苦難。所以從前顧茫只會打著哈哈,說“沒事的”,說“你顧茫哥哥最厲害”。但是如今,顧茫眨了眨溫潤的藍眼睛,然後他抬起頭來。
“好。”他說,“我都記住了。”
事不宜遲,這一輪修整不過才兩個時辰不到,當暮色四合,殘陽如血時,北境軍令落下——重華發動了第三次攻城。
這一輪來得太快了,縱使燎國早有防備,也依然有些手忙腳亂。慕容憐率領的五萬攻伐修士此次作為前鋒與燎君正面相接,而墨熄的軍隊則與大澤城的北面與守軍碰撞廝殺,一時間硝煙蔽日,地上的血比天際的紅霞更為熾烈。
而在這聲勢浩大的進攻掩護下,包括顧茫在內的十人密探精銳自北面出發,以各自不同的線路疾風般潛入了大澤城的城池深處,向困囿著血魔獸殘魂的那個湖泊掠去。
大澤湖畔。
這是一方廣渺無垠的大湖,兩岸群山綿延迤邐,望不到盡頭。此時天色已然十分昏暗了,一縷殘陽橫鋪於湖泊之中,暮天沙雁驚起了三兩隻,嘲哳啼叫著飛向晚霞深處。
顧茫黑衣勁袍,飛掠至湖畔一座閣樓之巔,負手立在風裡,睥睨著閣樓下的湖光之色。
他正欲下到湖邊,可誰知就在這時,忽然腦顱抽緊,繼而一陣燒心的疼痛從心臟處爆開,順著脊柱不斷上延——顧茫疼得低低啊了一聲,一下子捂住自己突突跳動的額角。
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深吸了幾口氣,過了一會兒,疼痛稍微緩解了,但暈眩卻不減反增。而此刻遠處的廝殺聲震天響起,主部隊那邊正式的攻城完全爆發了。
顧茫心知時間不能拖久,於是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儘快恢復視野的清晰。
可當他抬起頭來,再次望向那茫茫大澤湖時,眼前卻陡生出了一個模糊的幻影。
顧茫一驚:“沉,沉棠……?”
幻覺中,他竟彷彿看到沉棠站在湖水中央,身後是洪波湧起,巨浪滔天。風雷湧動,沉棠踏浪而起,白衣獵獵招展。
那個謫仙般的男人神情肅殺,抬手召出一把七絃古琴,微微抬起下頜:“花破暗,你聽著。你的野心到此為止了,九州大陸也好,重華也罷,都斷不會落到你的手裡——你永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
花破暗……
花破暗。
這個三個字就像它蘊含的深意一般,猶如曇花破開濃深的黑暗,在顧茫混沌的腦顱中炸開。顧茫只覺得這個名字像是有某種力量,讓他心裡湧出瘋狂的嗜血殺意。
“你永遠,都只能是修真學宮裡那個一無所有的弟子。”
顧茫心底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怒喝:你胡說!你胡說!我要撕碎你,等我殺了你——我要什麼沒有?!你憑什麼斷定我的命運,你這個可笑之人……你這個……你這個無能之輩!
沉棠道:“都結束了。”
指尖一落,琴音錚然。顧茫心頭大震,竟覺得渾身的黑魔之氣都像在這一刻要破體而出!
眼見著情況瞬息將失控,顧茫咬牙低喝一聲:“永夜,召來!”
魔武刺刀應聲化形,顧茫接了,咬牙朝著自己的左手背上猛刺一刀--
鮮血橫流!
劇烈的疼痛將他從幻覺的泥潭中抽離,他猛地喘了口氣,狠力閉了閉自己的眼睛。再抬起眸來時,大澤湖滿目蕭瑟,波光澄明,沉棠的幻影消失了。
“……”顧茫喘息著收回永夜,抬手迅速將傷口處理了一下,心有餘悸地瞥了一眼那粼粼湖泊。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夠看到幾百年前大戰的殘影,但是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在腦海中見到沉棠了。是因為什麼?
千頭萬緒湧上胸臆,卻無暇多想。
顧茫打算回去之後再將自己的異狀告訴墨熄,此刻當務之急還是捉到血魔獸留在湖內的一抹殘魂。他這樣想著,調準司南,注入靈力,而後對入茫茫湖澤之中。
“指路。”司南得了命令,開始瘋狂地轉動,過了約摸半盞茶的功夫,那柳條形的標葉才逐漸地慢了下來,一點一點地,最後停駐不動。
顧茫一下子呆住了。
指引司南並沒有如君上所說,指向湖泊之中,而是逕自對向了顧茫自己站立著的那個方向!顧茫一驚,回頭望去,但見身後屋舍如粟,這指魂司南居然直指大澤城的腹地核心。
“……壞了?”
顧茫調整了站立的位置,重新晃了晃司南。那司南果然有些顫顫巍巍猶猶豫豫,不知道該往何處指引。
“湖中那一縷血魔殘魂究竟在哪裡?”如此又問了兩三遍,司南標葉才有晃悠悠地轉起來,卻最終還是指向了大澤城中的位置。
顧茫有些沉默了,他將司南收好,摸著下巴。
依照君上所探,血魔獸的殘魂沉在了大澤湖的深處,其他密探的司南不知如何顯示,但他的卻始終執意指引到城池內部,想來也不會是巧合。
那會不會是……
他心裡咯噔一聲。
會不會是血魔獸的那一縷魂魄已經在這短短數日之內被燎國成功捕獲,此時正困在城中某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