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蛋十八
軍政署的人這些天明顯感覺到了墨帥的煩躁。

雖然平時他就總板著一張臭臉,跟人說話總是不怎麼耐煩的模樣,但最近他的這種情緒變得越來越明顯,軍會上他的措辭變得愈發不客氣,別人多說幾句閒話,他就陰沉地盯著人家看,直看到對方發怵把廢話都吞回去。

這些也就算了,某天也不知道周家的小公子做錯了什麼,莫名其妙地就被墨帥傳過來訓了大半時辰,說他“懶於軍務,荒淫過度。”

“抄軍政署訓規百遍,明天給我。”墨熄道,“若下次再犯,直接讓你爹領你滾回家去。”

周公子惶惶恐恐地應了,戰戰兢兢地走了。

嶽辰晴湊過去一臉八卦地問他:“哎,你犯什麼錯了?”

“不、不知道啊……”

“你要沒犯什麼錯,那個冰塊臉哪裡會這麼生氣。”嶽辰晴眼軲轆一轉,不懷好意地笑道,“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偷藏了夢澤公主的畫像了?”

周公子頓時露出五雷轟頂的表情,臉色大變道:“饒了我吧兄弟,我哪敢啊!”

嶽辰晴摸著下巴,望向遠處正抱臂細看沙盤的墨熄:“那真是奇哉怪也,他怎麼跟吃了熗藥似的……”

吃了熗藥的墨熄到底沒忍住,裝了兩天不在意,終於還是開口和府上的管家打聽了顧茫這兩年的遭遇。
這年頭管家可真不好做,既要上得了廳堂,也要能下得了廚房,當得起主人的智囊,撫得平夫人的悲傷,哄得住小妾的眼淚,鎮得住公子的吵嚷。

羲和府的管家姓李名微,其他官爺府上的管家都羨慕他,只道墨帥府里人員簡單,沒老婆沒孩子沒小妾,少去許多煩惱。只有李微自己知道在墨帥手底下做事有多難——
因為墨帥的問話永遠是毫無徵兆的。有的事情可能要在心裡發酵很久,實在承受不住了才會問出來。而這時候墨帥的耐性其實往往已經被自己逼到了臨界,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他會想立刻知道答案,多等一會兒都不開心。

李管家在這位大人手下做事,總要前走三後走四,時間一久,簡直修煉成了人精。在墨熄悶聲不響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察言觀色看出墨帥可能正在忍耐什麼,過大概多久會忍不住爆發,以及思考好墨帥爆發之後自己該如何應答。

這次也是一樣的。

墨熄咬了下嘴脣,只淡淡地說了“顧茫……”兩個字,還沒說顧茫什麼呢,李管家就迅速搶答,那速度簡直比設定書還快,畢竟這事兒墨熄換著法子問了設定書很多遍,設定書仍舊是一聲不吭的。
但李微不一樣啊,李微立刻道——

“是的主上,顧茫的腦子壞掉了!”

“……”墨熄說,“我問你這個了嗎?”

有時候太聰明瞭也不是好事,李微管家乖乖閉嘴。

墨熄一臉冷淡地轉過頭,看著小爐上熱著的茶,半晌後,面無表情地問:“……怎麼壞的。”

李微覺得給墨帥這種口是心非的人當管家實在太累了。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寧可去給那個有十八房小妾的劉大人打下手。大概那十八房姬妾的心思攏在一起,還沒這位冷酷的墨帥來得曲折。

但是時光顯然不能倒流,李微只得清了清喉嚨,先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主上,您去見過顧茫了嗎?”

“……沒有。”

“哦。”李微鬆了口氣,“那最好不要去見他。”

“為何?”

“這……主上,是這樣的,顧茫他如今的狀況,別說是你,他大概連他自己是誰都不太清楚。照醫官們的診斷,他內心深處似乎覺得自己是一頭狼。”

墨熄睜大眼睛:“他覺得自己是一頭……什麼?”

“一頭狼。”

墨熄:“……”這真是他今年聽過的最荒謬的一句話。

他扶著額角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這是哪個醫官診的結果,你們確定那醫官自己腦子沒問題?”

李微難得見他這樣驚愕的反應,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但瞧見墨熄的臉色,又趕緊乖乖地板起了臉:“主上,當初重華大多數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反應都和您差不多。以至於顧茫剛回城的那陣子,許多貴人就都去牢裡找他尋仇算賬,可他一句正常的話都道不出,反而惹得人家更為生氣。”李微頓了頓,接著說,“後來君上把他交給望舒君處置,望舒君一開始也想從他嘴裡撬出些東西來,但是什麼法子都用了,顧茫就是一問三不知。”

李微嘆息著搖了搖頭:“他是真的沒有一點身而為人的意識。”

墨熄兀自消化了好一會兒,目光才抬起來,停落在烹著熱茶的小泥壺上,水霧蒸騰,絲絲縷縷的霧靄飄起來,彼此纏繞在一起。

“送回來的時候就這樣了……”

“嗯。顧茫當年一進城,我們的藥宗修士就替他診了脈。那些修士說,他的心脈、還有他的靈核,都有剛剛被損壞過的痕跡,肯定是燎國的人幹的。他們不知用什麼邪門祕術,讓他覺得自己與獸類無異。顧茫剛回重華的時候,連言語之能都完全喪失,後來望舒君留他在落梅苑,管事的訓了他整整兩年,他才能聽得懂我們在說些什麼,也勉強能講一些。”

李微說著說著就由衷地嘆了口氣:“唉,以前總說他是神壇猛獸,如今啊,倒是真的和野獸沒什麼不同了。”

他說到這裡,撓了撓頭:“不過主上,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墨熄轉動黑褐色的眼珠,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嗯?”

“您說燎國送都把他送回來了,為什麼還要費力把他的神智破壞掉?”

因為他覺得這樣活的輕鬆快樂,不必愧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故事就這樣寫了,不然還能為什麼?

“……或許是他知道了太多燎國的祕密。”墨熄道,“對方將他送還回給我們,肯定不會允許他把那些祕密都抖露出來。把他的意識銷毀掉,一勞永逸。”

李微咋舌:“哇,這麼狠,那有恢復他正常意識的可能麼?”

墨熄搖了搖頭,心事重重地闔了眼眸,沒有再說話。李微也就識趣地退下了。
清幽寂冷的庭院裡,只留下羲和君孑然一人。他抬手撐著眉骨,默默地回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海歸曾說顧茫的故事裡是有隱喻的——

顧茫叛國,對應了顧茫成為罪犯。
顧茫失去記憶,說明瞭顧茫不想面對自己犯下的過錯。

那麼接下來呢?
大綱裡寫過,離君淚不久前也提示過他,接下來按照原作者拔鳥的意願,他必須完成【羲和君把顧茫接回了自己的宅邸】的劇情,而這又代表了什麼?

代表了,如果有機會,顧茫還是會想回到自己身邊,還是會想回頭的嗎?

這個念頭幾乎是一萌芽,墨熄就禁不住地笑了,那笑容裡沒有半分甜味,有的只是淒冷與嘲諷。他抬手摩挲著自己的胸膛,那個貼近心臟的,有疤的地方。

從前顧茫向他扣動扳機,子彈穿胸而過。而在這個世界裡,顧茫也在沙場上,在羲和君胸口一模一樣的位置,刺下過一刀。
雙倍的疼痛之下,他竟還奢望著顧茫心裡還存有一絲善念,還留有一分屬於過去那個少年的真誠。
是自己太可笑了。

冷冷的諷刺泛上胸腔,墨熄禁不住在心裡叩問自己心裡的那個顧茫的聲音,雖然知道那隻不過是設定本毫無感情的回答。但他還是問——

“顧茫,你為什麼偏要讓我帶你回府?”

腦海裡,那個熟悉的聲音沒有響起,就像它每次不願意回答他的時候一樣。

“你不是還寫了一個會贈給你香囊,在我還沒回城的時候,瞎了眼一樣死心塌地對你好的人嗎?你讓他接你回去啊。”

“……”

“或者女主角?書寫到這裡,女主角差不多也該出來了。你讓她帶你回去豈不更好。”雖然警花的大綱裡並沒有提到什麼感情線,但就墨熄對顧茫的瞭解,這個能寫出《仙劍奇俠傳之海歸土豪》的人,是絕不可能不給自己安排幾個絕色佳人的。

想到這裡墨熄就臉發青,不知為什麼更氣了。

或許是因為實在太惱恨,而設定集和離君淚又半點有效的信息都不給他,他心煩意亂之下竟想到了那隻沒用的憤怒鳥。
而幾乎是他一想起它,它就在他心底浮現了,紅色的雉羽一顫一顫的,尖喙不停地砸吧著,一雙鳥眼憤怒地盯著他,似乎想看看他到底敢問出些什麼。

墨熄心道這書再爛也不是我寫的,你瞪我有什麼用?他便也用他那雙審慣了犯人的條子眼睛冷冷盯著它,一副刑訊逼供的架勢,問了它的第一個問題——“女主角什麼時候出來?”

憤怒鳥尖叫著開口了:“BL改BG有毒啊!”

“……”總共八個字,博聞強識的墨隊長,居然有四個沒聽懂。

他於是強壓怒火又脅迫地問了一遍:“說清楚,女主角是誰。”

憤怒鳥雖然一個問題只能回答一遍,但墨隊長問法不同,意思也不太一樣,於是它又可以回答了。

“什麼狗屁爛文要寫和女人結婚的劇情你發到言情區啊發在耽美區找死啊!”

“……”還是聽不懂。

墨熄咬牙忍著問了第三個問題:“那個送顧茫香囊的睜眼瞎是誰?!這個問題再回答不上來你可以滾了。”

憤怒鳥淒厲尖叫,這回它講的話墨隊長倒是全都懂了,只不過毫無作用,憤怒鳥提取的是一個和他懷著相同疑惑的讀者留言:“那個送顧茫香囊的人到底是誰啊?填坑啊你倒是!一堆謎團沒解開你就坑了!負分不謝!”

“……”墨熄連罵人都不想罵了,揮手讓憤怒鳥散去了,疲倦地揉著自己的眉骨。

讓他給顧茫續寫就算了,給他的三樣東西沒有一樣是在關鍵時候有用的,全是垃圾。而且說句實話,就連他自己的記憶——他在這個世界,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他也沒有全部繼承過來。當初他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曾經怒斥過離君淚——

“我連我自己的過去都不能完全瞭解,你要我怎麼還原羲和君這個角色?!”

當時離君淚沒吭氣,吭氣的是設定集。

顧茫的聲音依舊是笑嘻嘻地,氣死人不償命:【因為有些已經在羲和君身上發生過的事情,我並不想讓你知道。】

“……”

【你知道也不會開心的。】

於是就這樣,墨熄根本就是靠著“只會發號施令的離君淚”“時靈時不靈的設定本”“根本沒靈過的憤怒鳥”以及“殘缺不全的羲和君的記憶”,在這個世界獨自摸索。

而他們現在要他做的事情是——把顧茫從落梅別苑撈回來。

“不撈。”

【扣百分之——】

墨熄的火氣也上來了:“你倒是扣啊?”

【不扣了,還沒觸發劇情,你嘴上說的不算。】離君淚目前看來是三個人工智障裡最智能的,【而且我發現了,你這個人常常口嫌體直。】

墨熄沒好氣地:“什麼意思?”

離君淚有了幾許微妙地停頓,而後毫不磕巴地回答:【就是說你這個人很負責。】

再負責也沒用,反正不管怎麼樣這是顧茫創生的世界,就算沒有羲和君,也會有東和君,北和君,南和君來讓顧茫順利過他的舒心日子。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更讓他的猜想得到了應證——

某□□會散後,君上將他單獨留了下來。
這位重華新君名叫慕容辰,登基了也沒幾年,盛年銳氣,精力旺盛,在疆域紛爭上頗有野心也就算了,臣下的事情他也沒少管。
這不,皁服冕冠的年輕君王自九階王座步下來,笑吟吟地拉住了墨熄的手,說道:“羲和君,你回都城也有不少日子啦,聽說不少王公貴戚想要設宴邀你,你卻總推脫軍務繁忙,哪兒也不去——孤聽得當真過意不去,是不是要給軍政署再加派些人手,莫叫羲和君受累啊。”

這話一聽就是套話,墨熄自然是謝過回拒了,然後等著這狐狸的下言。

果然,慕容辰笑道:“那既然這樣,羲和君應當還是有些閒暇可以去四處走動走動的。”頓了頓,“長豐君昨日跟孤說,他與你多年未見,甚是想念,但因為他家與顧茫那些事情,他又愧對於你。所以他只好厚著臉皮來求孤,想藉孤之口,邀你去他府上小宴一場。”

長豐君……
那算是慕容辰的一個遠親,血統雖然尊貴,但家中無有翹楚,因此一直卻不怎麼得勢。長豐君為人酸腐,性子軟弱,從前在修真學宮裡他和墨熄也算同門,只是沒有太深的印象。

“孤看他言辭懇切,確是一副想與羲和君盡釋前嫌的模樣,所以便替他來說上一說。羲和君如若閒來有空,便給他回個話吧。”慕容辰嘆息道,“孤瞧他定是要當面向你道個歉,不然啊,他怕是要一直為顧茫的那件事而臥立難安了。”

為了顧茫的事情向他道歉?這倒是墨熄記憶中所缺失的。

他應下了慕容辰,卻在從朝堂出來之後問了設定本——這個長豐君和我有什麼過節需要道歉?

顧茫的聲音響起來:【顧茫在羲和君的胸口捅過刀子。】

“……你不用特意提醒我。”

【世人都覺得羲和君和顧茫是死仇。】

“那又怎樣。”

顧茫還是那笑嘻嘻的腔調:【然而根據設定,長豐君的妹妹曲若薇,她和顧茫是有先王婚約的呀。】

“……………………”

墨熄沉默良久,臉上黑氣繚繞,嘴脣卻顯出一絲扭曲瘮人的冷笑。
他說什麼來著?

顧茫給自己安排的無怨無悔的女主,這不就出現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