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真應該早點過來。」
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推開診室門,放下化驗單,從冷藏櫃中取出了一瓶10ml的透明藥劑。他又拆開一支新針管,動作嫻熟地加溫、抽取、消毒,將藥液緩緩推入了鄭飛鸞體內。
靜脈注射,針尖刺穿皮膚,先是一陣細微的疼痛,然後就漾開了奇異的冰爽感。
鄭飛鸞閉著雙眼躺在沙發上,放鬆肌肉,襯衣包裹的胸膛緩慢起伏。藥液軟化了原先僵硬的血管,焦躁的情緒也隨之一絲一縷散去。待一管推完,他這壺喧鬧、翻滾、徹夜不得安寧的沸水終於冷卻了下來。
「好好躺著,全身放鬆,心裡別想事情。」
江祁拔出針管扔進垃圾桶,順手調暗了診室的燈光,留給他一個愜意的休息環境。
喝完一杯咖啡後,江祁問:「舒服嗎?」
「嗯。」
鄭飛鸞慵懶地應了一聲。
「這是濃度最高的注射安撫劑,比之前的口服藥高了18%,藥效不長,24小時,還有成癮性,我只敢給你用這一次。」江祁神色凝重,「如果我說,未來你必須依賴它才能正常生活,你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嗎?」
鄭飛鸞沒睜眼,半晌才譏誚地笑了笑:「比起向Omega低頭,我寧可藥物成癮。」
「這不一樣!」江祁立刻嚴肅地糾正他,「安撫劑用久了,心肺會產生慢性損傷。要是每天打一支,預期壽命會降低很多,但Omega的天然信息素對你是百益無一害的。」
鄭飛鸞終於把眼睛張開了一條縫,淡漠地望向對方,嘲諷道:「怎麼,連你也打算勸我認慫了?」
診室內驟然安靜下來,久久無人說話。
Alpha的自尊是一道高壓線,Beta們從來不敢輕易觸碰。鄭飛鸞再用這樣的口吻一問,江祁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被嚇了回去。可報告單上那條急轉直下的紅線實在太棘手了,要是現在不講清楚,今後只可能更糟。
江祁深吸一口氣,謹慎地斟酌著用詞,說道:「以一個朋友的身份,我當然希望你能挺過去。但是以一個醫生的身份,我不得不勸說你盡早接納事實——戒斷療法在你身上已經失效了。這是剛出的信息素平衡報告,你的狀態還在惡化,而且是加速惡化,這說明:我們之前的推測過於樂觀了。」
「什麼推測?」
「關於成癮性質的推測。」江祁回答, 「我現在認為,你對那個Omega很可能不是表面成癮,而是根源成癮。」
鄭飛鸞倏地睜眼,「多大把握?」
江祁不敢粉飾太平,報出了一個極高的概率:「百分之九十。」
表面成癮,這是一種可以治癒的信息素依賴。只要遠離致癮源,再配合一些替代藥物,短則數月,長則數年,Alpha就能從Omega的信息素囚牢中解脫。
與之相反的是根源成癮,它永遠不能被治癒。
第一次結合標記時,Alpha在Omega的後頸留下了帶血的齒痕,Omega則在Alpha的性腺裡打下了一枚不可撤銷的無形烙印。從此,Omega就成了燭火的芯、泉水的眼、Alpha的空氣和陽光。如果哪天他消失了,Alpha會像一頭野獸失去了藏身的巢穴,一天比一天焦躁、敏感、萎靡,最終喪失生機。
體現在檢測報告上,「表面成癮」的信息素曲線是逐步上升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趨近正常值,「根源成癮」則恰恰相反——它會偏離正常值越來越遠,直到完全失去控制。
而江祁之所以改變判斷,就是因為看到了鄭飛鸞最新的信息素曲線。
雪崩式下降。
離高危紅線只差十一個百分點。
「這條線一直很平穩,如果是表面成癮,現在多少也該出現一點上揚趨勢了,但你的數值不是這樣。你在一個月裡跌掉了20%,按照同樣的速度發展下去……」江祁呼吸一緊,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語速,「到下個月的今天,你可能就沒法坐在這裡和我好好聊天了。」
鄭飛鸞以手撐頜,面無表情地問:「我會怎樣?」
「你會一直處在尋偶期,從夜晚找到白天,拒絕休息。」江祁說,「依我對尋偶症的研究,你可能會用盡一切辦法找他,有些甚至是現在的你都不敢動用的,直到把他找回來為止。」
「安撫劑呢,也沒用麼?」
鄭飛鸞抬了抬剛打過針的左手。
江祁苦笑道:「相信我,到了那個時候,除了你的Omega,沒有人能近你的身。」
鄭飛鸞垂眸沉思了一會兒,指尖以緩慢的頻率輕輕點著面頰,然後平靜地做了一個總結:「沒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你是這個意思嗎?」
語氣極端冷淡,態度事不關己,彷彿談論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命運與生死,而是別人的。
江祁遲疑了幾秒鐘,點了點頭:「是。」
「那就看看沒了他,我到底還能活多久吧。」
鄭飛鸞無意再談下去,主動終止了這次問診,手撐沙發站起來,抄起西裝外套穿上,又彎腰拿起擱在茶几上的車鑰匙,也不與江祁說一聲告辭,逕自過去打開了門。
在他邁出去的前一秒,江祁突然開口叫住了他:「等等!」
鄭飛鸞止步回頭,用眼神示意他有話快講。
江祁說:「信息素紊亂是生理性的,我不知道有沒有方法可以治療它,現在沒有,說不定以後就能研究出來,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尋偶症本身是心因性的。也就是說,只要尋偶人格相信他的Omega已經死了,就不會再出現了。」
「有意思。」鄭飛鸞輕輕一挑眉毛,語氣玩味,「怎麼才能讓他相信Omega已經死了?」
「你和他是一個人,信息是共享的。想讓他相信,你自己就得先相信,想讓你相信,那個Omega……就得真的死。」
「是麼?」
鄭飛鸞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大約是他的笑容太冰冷,江祁產生了一絲寒意,驚覺自己剛才說的話實在太容易產生歧義了,慌忙解釋道:「我、我說這些是為了告訴你,如果你的Omega出意外死了,你不一定會跟著死,還有活下來的希望,而不是為了提醒你、提醒你可以去……」
「提醒我什麼?」鄭飛鸞見他欲言又止,低聲笑了。
江祁沒敢繼續說下去。
鄭飛鸞的眸色頃刻冷了一度。他伸手提了提襯衣領口,沉聲說道:「你放心,我就算再不擇手段,該守住的底線還是會守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