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徐媽沏好一壺參茶,佐著馬蹄糕端上了樓,剛騰出一隻手準備敲門,房門冷不丁開了。鄭弘明鐵青著臉色走出來,渾身火氣,活像一隻怒沖紅布的鬥牛,見人也不避讓,差點把滾燙的茶壺給碰翻了。
「老爺?」
徐媽連忙扶穩茶盤閃開了半步。
鄭弘明沒睬她,大步流星走下樓梯,落雪天氣竟往屋外去了。
徐媽無奈搖了搖頭,只好進書房去給鄭飛鸞倒茶,沒想到她家少爺臉色更臭,幾乎成了一塊焦黑的烏炭。
他坐在沙發上,十指交握,彎曲的指節撐著下頜,嘴脣緊緊抿作一道線,視線鎖定茶几上一處毫無特色的木紋,許久都不眨一下眼皮。
看這架勢,父子倆怕是吵了一場大的。
徐媽在鄭家伺候了三十多年,這時自然不會多嘴。她擺好茶水與糕點,正欲離開,見鄭飛鸞還穿著那件濕襯衣,就拿來一條暖和的毯子仔仔細細給他裹上,然後退出去,悄然合攏了房門。
徐媽下樓後,鄭飛鸞伸手抄起茶杯,喉結上下滾動,連熱湯帶參片囫圇吞棗一口飲盡,接著把茶杯重重拍在了案上。
他低著頭,十指插入發間抻扯。
剛才……他大概是瘋了。
父親給的兩條路,他想也沒想直接選了第二條。而當他說出答案時,鄭弘明高傲篤定的面具頃刻間崩碎了。
他知道,父親拿久盛來威脅他,必定是抱著百分之百的信心的——因為只有Alpha才最瞭解Alpha。
爭勝鬥狠的天性銘刻在他們的骨子裡,使他們個個都有極強的佔有慾,是自己的,就決不會輕易相讓,尤其是「權力」這種人人垂涎的珍寶。
何況久盛不是孩子的玩具,今天讓出去,明天商量商量就能討回來。它牽扯到太多盤根錯節的派系,底下又湧流著千絲萬縷的利益。一旦拱手讓權,鄭飛奕走馬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其他,恰恰是大規模人員調動:拔除鄭飛鸞留下的勢力,栽培自己的心腹,徹底斷了他回來的可能性。
久盛這扇門,出去容易,進來難。鄭飛鸞做了二十九年繼承人,怎麼可能不懂這個道理?
但他還是固執地選了第二條路。
鄭弘明離開前給了他一個極差的評價,說他「緩急不分,輕重失衡,決策者大忌」,他卻覺得走第一條路才是真正的昏招——向信息素低眉折腰,不能證明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能證明他已經徹底失去了對自己的掌控。
如果一個身處高位的Alpha時刻遭受著來自Omega的威脅,那麼萬一消息走漏出去,有人藉機操控了Omega,是不是也能進而操控他?那還談什麼完美的決策者?
鄭飛鸞的自尊心貴如琉璃,也脆如琉璃。
這樣身不由己的屈辱,他容忍不了。
喀啦。
隔牆傳來一聲輕響,鄭飛鸞猛地睜眼,下意識僵住了揉發的動作——是木質躺椅被什麼東西擠壓、連接處相互摩擦的聲響。
裡間有人?
他立刻扭頭看向書房側門,果然不出幾秒鐘,一個溫文儒雅的男人拿著本書走了出來。男人靠在門邊,伸手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框眼鏡,然後眉眼略彎,朝他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鄭飛鸞一下站起來,脫口而出:「爸?」
「嗯。」
燕寧朝他點點頭:「坐吧。」
鄭家二樓的書房其實是個套房,分裡間和外間。
外間佔了四分之三的地,還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明亮又寬敞,沙發、桌案、筆墨紙硯俱全。裡間主要是用來屯古籍的,因而面積略小,顯得狹窄,鄭弘明就很少進去。但它有個雅緻的小陽臺,最適合讀書消遣。燕寧便擺了一把躺椅在這裡,夏聽雨,冬觀雪,春秋養花木。
剛才父子倆進來的時候都在氣頭上,誰也沒顧得上看一眼裡間,於是在他倆脣槍舌劍、你來我往的時候,燕寧就坐在小陽臺的躺椅上,閉著眼,捧著書,安安靜靜聽完了全程。
鄭飛鸞想到對話全給聽去了,頓時緊張起來,不知該說什麼,倒是燕寧落落大方,微笑著聳了聳肩:「你們兩個,根深蒂固的Alpha思維,不虧是親生父子,像得出奇。」
他走到茶几旁邊,擱下書,看見煙灰缸裡幾簇餘溫尚存的灰燼,便連灰帶缸一齊丟進了垃圾桶,轉頭見手邊還放著一包拆了封的軟煙,半點沒留情,也順手掃進了垃圾桶。
「我記得你也抽煙?」他抬頭看向鄭飛鸞。
鄭飛鸞侷促地避開了目光,一遍遍摩挲著手指,說:「偶爾吧。」
「趁早戒了,別跟他學這些。」
燕寧勸說了一句,過去打開了邊角的窗戶。被雪絮洗過的空氣清清爽爽地灌進來,帶著一點凜冽的寒氣,吹去了落在墨蘭葉子上的煙灰。
燕寧這才算是滿意了,舒坦地坐回沙發上,慢悠悠給自己斟了杯參茶。
他穿著薄毛衣,外頭套了件淺棕的羊絨馬甲,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腰身的線條依然漂亮。他在大學教了二十年古代文學史,鏡片下的一雙眼睛溫潤從容,似乎永遠不會生氣,眼角有幾條魚尾紋,淺淺皺皺的,平添了歲月遺留的柔和感。
燕寧一邊喝茶一邊望著鄭飛鸞,嘴角噙笑,緩緩道:「弘明這個人呢,我就不說他了。幾十年了,滲進骨子裡的壞毛病,我不指望他能改掉……但你呢?鄭飛鸞,你是怎麼回事,也不把Omega當人看?」
這番話的譴責意味相當重,尤其燕寧本身就是個Omega。
鄭飛鸞急忙否認道:「爸,我沒有!」
天知道他從小最敬重的就是燕寧。那些身外的安全感,譬如地位與財富,確實是鄭弘明給予的,但內心的安全感,尤其孩童時期的安全感,完完全全是由燕寧一個人賜予的,他怎麼敢不把燕寧當人看?
鄭飛鸞正欲辯解,燕寧卻像知道他要說什麼,搖了搖頭,又補了半句:「我是指,把每一個Omega都當人看。」
「我……」
臨到舌尖的那些說辭彷彿被抽去了支架,散得不成整句。
鄭飛鸞講不出話來了。
燕寧問:「假如你不認識我,剝除血緣關係,再剝除長幼關係,單憑我們各自的性別,你會願意坐在這裡抽出十分鐘聽我講話嗎?」
不會。
鄭飛鸞清楚地聽到了內心的答案,因而沉默著沒作聲。
於是燕寧笑了笑:「你看,你的尊重是有條件的。或者說,它基於某種冷漠的偏見——我撫養你長大,你足夠瞭解我,才使我區別於其他的Omega,得到了和你……和一個Alpha平等對話的『特權』。關於這一點,你和弘明真的特別像。他年輕的時候當我是花是鳥,唯獨不當我是一個有對話價值的人,即使我教的課年年都最受學生喜歡。」
他用杯蓋撥了撥茶湯上漂浮的參片,蓋下眼簾,輕輕吹了一口,忽然問:「飛鸞,你覺得我是一個被信息素控制的Omega嗎?」
鄭飛鸞立刻搖頭:「不是。」
「那你怎麼就認為,你的Omega喜歡你一定不是出於真心,而是信息素作祟?」
鄭飛鸞感到十二分荒誕,不由提高了音量:「爸,他怎麼能和你比?你沒見過他,太容易把他往好了想。那是個連份正經工作都找不到的人,就靠替花店跑腿、給狗洗澡吹毛賺錢。這樣的人,跟我談什麼真心不真心?」
「飛鸞,我也只是個普通的教書匠。」
燕寧望著杯中晃動的茶水,失望地歎了口氣:「知道弘明當年是怎麼評價我的嗎?他說,教古代文學史,無非就是把躺進棺材的死人搬出來說事,賺的是死人錢——隔了三十年,你們父子倆貶低人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轍,默契得很。」
大雪還在紛茫飄落,風也吹寒了,剌剌掠過窗口,凍得燕寧連咳了好幾聲。
鄭飛鸞見他回憶起了傷心事,又不巧受了凍,哪兒還敢跟他強嘴,忙不迭起身關緊窗戶,還把徐媽拿給他暖身的那條毛毯蓋在了燕寧腿上。
「爸。」他半跪在燕寧身邊,問道,「你也希望我接他回來嗎?」
出乎意料的,燕寧竟然搖了搖頭。
他說:「不,在你改變Alpha的傲慢心態之前,我希望你離他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