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他正這麼想著,門口明亮的光線忽然一暗,有人跨過門檻走了進來。來者身材高大,體型健碩,幾乎把身後的日光全擋住了。逆光使他面目沉黑,如同一個凶神。
他徑直走到何岸面前,掏出身份證,往櫃檯上一放。
「辦入住。」
何岸和程修同時驚住了。
程修離開淵江一年,被馴出來的臣服習性還沒改,條件反射地躥起來,挺直腰板,脫口而出:「鄭、鄭總!」
您他媽不是回淵江了嗎?!
六百六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一個□轆掀到地上,喵顏大怒,抱住程修的褲管就是一頓亂踹。
何岸的笑容也消失了。
彷彿夏花遭遇一場急雪,轉瞬間,明艷的色彩都凝成了蒼白。
他神情寡淡,低頭看了一眼鄭飛鸞的身份證,既不拿,也不拒絕,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櫃檯後邊沉默著。
程修:「呃……」
這場景怎麼感覺很熟悉?
他又夾心了?
他搓了搓手掌,鼓起十二分勇氣,然後心一橫,在瘋狂的漏氣過程中盡力幫何岸把話講完了:「鄭總,實在不好意思,您來得不巧。我們家客棧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生意特別紅火,房間全訂滿了,一間空的都沒有!這樣吧,您要不考慮一下隔壁……啊呸,考慮一下鎮東、鎮南、鎮北的客棧?根據我的經驗,您出門走得越遠,越容易有空房!」
「沒關係,我有預定。」
鄭飛鸞一句話封住了程修的嘴。
他注視著何岸,兩指併攏,按住身份證輕輕往前一推,漆黑的眼眸中閃過了某種複雜的情緒: 「昨晚八點三刻的訂單,為期一年,全款結清。今天早上六點四十分你確認了訂單,合同成立——請為我辦理入住。」
是他?
那個客人……是他?!
何岸驀地抬起頭來,瞳仁一緊,臉上勉力維持的鎮定徹底破碎了。
程修也目瞪口呆,嘴裡的棒棒糖一下沒咬住,「啪嘰」掉到了地上。
這算什麼操作?
何岸暗暗咬緊了一口白牙,將身份證推了回去,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不。」
鄭飛鸞問:「為什麼不?」
他問得雲淡風輕,只是那種壓迫的氣場又回來了。
何岸於是抬了抬下巴,一字一字,清晰又堅決地說:「因為我不願意讓你住,因為青果客棧不歡迎你。」
鄭飛鸞插著褲袋,低頭笑了笑:「這不是一個合格的理由。」
「客棧歸我管,我說不歡迎,就是不歡迎。」
何岸捏緊了拳頭。
「不,我的意思是:對於OTA平臺的違約判決來說,這不是一個合格的理由。」鄭飛鸞看著他,淡淡地解釋道。
「你……」
何岸的面色霎時白了一分。
鄭飛鸞道:「我是一個資深酒店業從業者,你能看到的所有OTA平臺都是我的合作方。關於違約賠付條款,每一條我都可以倒背如流。說句實話,客棧沒有挑選客人的權利,尤其是在客人並無過錯的前提下。如果單方面撕毀合同,依據實際情況,需要賠付交易金額一至三倍的罰款——而我支付的不是訂金,是全款。」
全款,三倍。
算下來足有三十萬。
哪怕把青果客棧這幾年的利潤全賠出去,也填不滿這個深坑!
櫃檯之下,何岸用力攥住了抽屜把手,肩膀止不住顫慄起來——
鄭飛鸞,你還是人嗎?
明面上甜言蜜語,暗地裡卻佈下這樣一個陰險的圈套。我不肯跟你回家,你就拿戴逍的客棧威脅我,恨不得立刻將我平靜的生活付之一炬!
你還有哪怕一點點良心嗎?
鄭飛鸞仍在說話:「……別忘了,我背後有一個專業的律師團隊,他們打了十幾年旅店業官司,處理這種標準的單方面違約駕輕就熟。我相信,只要我開口,他們不光可以為我拿到一筆賠款,還可以爭取更多……」
啪!
響亮乾脆的一巴掌。
鄭飛鸞措手不及間歪了頭,左側臉頰火辣辣燒了起來。
他驚愕地摀住臉,一轉頭,看到的卻不是何岸,而是一大把五彩繽紛的棒棒糖——它們雨點般迎面飛來,連筐帶蓋,闢裡啪啦砸了他一臉。
「你給我滾!」
尖利憤懣的一聲斥罵,何岸一改溫順的Omega形象,抄起櫃檯上一隻千佛手花盆就衝了出去。
程修叫了聲「臥槽」,閃開半個身位。下一秒,他手中也多了一根結實的花羽雞毛撣子。
「何岸,你別這樣,你等等……」
鄭飛鸞自小含著金湯匙出生,是真正意義上的養尊處優,從沒挨過揍。他窮盡了想像力也沒料到何岸會跟他動真格的,又不敢抵抗,怕出手控制不好輕重,弄傷了自己的Omega,於是隻能到處躲,倨傲的精英氣質全散了架。
Omega追,Alpha躲,Beta趁亂補幾撣子。
空中雞毛飛舞,地上全是棒棒糖。
客廳裡一片狼藉。
「何岸!」
鄭飛鸞終於逮住機會,把人推進牆壁與櫃檯的夾角里,握住了他揮舞的手腕。
何岸受制於人,努力掙紮了幾次,到底力量懸殊,敵不過Alpha天生異於常人的可怕體格,被卡在角落動彈不得。
他不甘心,仰著頭,胸膛劇烈起伏,憤怒地瞪著鄭飛鸞。
Omega的眼眸是潮濕的,情緒在裡頭波濤翻湧,滿到快要溢出來。過去的日子裡,它從未那麼鮮活過,映著一點光,像一簇揉碎了的亮玻璃,尖銳地紮在Alpha心上。
很疼。
疼得足以讓人清醒。
鄭飛鸞直到這一秒才徹底醒過來,怎麼都不相信剛才那個盛氣凌人的、談論著賠償與律師的人會是自己。
他太想留在何岸身邊了,而這又實在太不容易——被拒絕了那麼多次,幾乎連通融的可能性都不存在。於是,他習慣性地用了高壓手段,那是他作為Alpha一直以來最舒服、最自如的狀態,從來都戰無不勝。
但他忘記了,何岸並不是競爭對手,而是他愛著的、想要補償的Omega。
蠢透了。
面前的每一條路,無論險徑、窄道或通途,都被他親手堵死了。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對不起……」
鄭飛鸞輕輕摸著何岸的臉,一遍一遍地道歉:「我的本意不是為了威脅或者勒索,不是那樣的……我只想留下來,住在這家漂亮的小客棧裡,你親自打理的小客棧……何岸,剛才那些話,我全部都收回來,你忘了它們吧,都忘掉,我重新對你說一遍,好不好?」
何岸咬著牙,眼底含了一汪水,就那麼望著他,卻一聲不吭。
鄭飛鸞只覺得心口越來越燙。
「你想把這家小客棧經營好,當成一份自己的事業,對嗎?我可以幫你。別的我也許不擅長,但酒店業我做了十二年,什麼都懂。你讓我在這兒住下來,以後有不明白的就問我,要是遇上了麻煩,就算再複雜,我也會替你解決。」
「我不要。」
何岸搖了搖頭,輕聲拒絕。
「……我還會請最優秀的管理層來教你。他們每一個都是業務出身,比淵大的老師講得更透徹。他們會教你怎麼把基礎服務做到盡善盡美,把附加服務做到與眾不同,還會教你怎麼開源節流,在殘酷的競爭中搶準位置,脫穎而出……你從前沒學到的課,今後都可以補上。」
「我也不要。」
何岸依然搖頭。
曾經溫柔可人的Omega,現在生了兩片堅硬的蚌殼,睡在泥沙粗礪的海床上,固執地閉殼自保,不肯鬆開一絲縫隙。
鄭飛鸞深深注視著他,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那麼,你願意收留我嗎?」
他放開了何岸,語氣分外柔和,帶著一點輕微的沙啞:「如果我被久盛開除了,無家可歸,你願意給我一個棲身之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