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爸爸們的舊時光(下)
那會兒的梔子花西街和今天的不太一樣,走的也是文藝範,但顯然文藝得更傳統,呈現另一副悠閒質樸的樣貌:街上沒有咖啡館,沒有奶茶店,只有一家綠植清幽的茶鋪,枝葉間懸掛著三四隻木製大鳥籠,有那麼一點兒避世的意味。
鄭弘明認識老闆,進門之後揚手打了個招呼,然後拉著燕寧一前一後穿過大廳,繞上樓梯,來到了頂樓的小露臺。
這兒空敞無人,從欄杆眺望出去,淵大錯落的校舍、道路、湖泊和草坪一覽無遺,景色遼遠,是個適合聊天的地方。
兩個年輕人擱下書包,並肩席地而坐。
「說說吧。」
鄭弘明看向燕寧,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然後,一張請假單「啪」地甩到了胸口。
他拿過一看:「發情期?」
接著他突然注意到了「初次發情」的字樣,當即就像是被一股又驚又喜的甜勁兒砸昏了頭腦,一時半會兒沒能理解過來,驚愕道:「你是說,你之前還沒……這是第一次?」
「對啊,哪裡不正常嗎?」
燕寧感覺受到了冒犯,悶悶不樂。
鄭弘明趕忙解釋:「沒有沒有,我只是比較驚訝,因為你給我的感覺……怎麼形容呢,大概是比一般的Omega要成熟得多吧,所以我就以為……」
「那將來可能會更成熟了。」
燕寧笑得七分違心,扭過頭,以一種自己都信服不了的樂觀語氣對鄭弘明說:「Omega的第一次發情期可是很特別的,靈魂會昇華,感悟力會增強,心境也會變得更廣闊,說不定到時候我回頭看你,你已經幼稚得跟小朋友一樣了。」
「但是……」鄭弘明遲疑道,「一個人過發情期不是很痛苦嗎?」
他在書上學到過。
說來也慚愧,他是最近一段日子才補的課。
以前鄭弘明從不聽性教育課,覺得自己離照顧發情的Omega差不多還有一萬年那麼久,發下來的教材轉手就賣了廢紙。然而幾周前,他在圖書館查資料,不知怎麼地忽然想起了燕寧的面容,等回過神來,借閱記錄裡已經多了一本《發情期看護手冊》。
那些曾經讀起來味同嚼蠟、讓他在課堂上頻頻犯困的內容,一旦代入活生生的燕寧,立刻就生動了百倍,尤其是描述Omega在孤獨中遭受肉體和精神雙重摺磨的詞句,簡直看得他心驚肉跳,後怕萬分。
哪個Alpha捨得呢,就算只有一次?
但燕寧自己似乎並不在意。
「不痛苦的話,還叫什麼歷練呢?」Omega脣角一揚,雲淡風輕地說道。
「那你挺得過來嗎?」
燕寧便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地笑:「別人能挺過來,我當然也可以啊,我又不弱。」
「也不是弱不弱的問題,是……根本沒必要的問題。」鄭弘明說,「燕寧,你現在已經很好了,夠招人喜歡的了,為什麼要去忍受那種沒有意義的痛苦呢?」
燕寧聽見,竟微微地僵硬了一下。
然後他垂下頭,嘴硬道:「總之不關你的事。」
鄭弘明有點急了:「怎麼不關我的事?你去受苦,我難道不會心疼嗎?」
「你就是想阻攔我成長。」
「成長?」
鄭弘明捧著燕寧的下巴讓他轉過臉來,凝視著他一雙潮潤而黑暗的眼眸,哭笑不得:「你看看自己,都委屈成什麼樣了?假樂觀的面具都快掉下來砸到腳了。我不是瞎子,這麼明顯的事兒能看不出來嗎?」
燕寧咬緊了牙關。
先是一團烈火摻著怨氣燒上心口,特別想罵一句「你個Alpha懂什麼」,又猛然洩了氣,覺得自己這樣沒意思透了——
像一尾孤獨而懦弱的小金魚,困在灌滿冷水的泡泡裡,往哪兒遊都會碰壁,所以乾脆不遊了,自暴自棄地浮在泡泡中央,一邊肚皮翻白,一邊聽天由命,連泡泡外的安慰聲都嫌刺耳。
Alpha分明是善意的,捧來一隻大大的魚缸想救他……
他怎麼還遷怒人家呢?
燕寧抿了抿嘴脣,垂下眼,身體往前一傾,腦門不輕不重地撞在了鄭弘明肩頭:「那我能怎麼辦嘛?以前我總覺得,我和其他Omega是不一樣的,我更聰明,更通透,遇到抵抗不了的事情絕對不會躺平認慫。可是,當我真的走到了這一步,發現自己也邁不過去的時候,我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了,也開始自我安慰,相信一些荒誕不經的說法……」
「你怎麼會邁不過去?」鄭弘明笑道,「你有我啊。」
燕寧紅了臉:「趁人之危。」
鄭弘明糾正:「雪中送炭。」
燕寧:「……」
兩個人曖昧地對視了一小會兒,燕寧試探著問:「那這一次避過去了,下一次呢?」
鄭弘明說:「下一次也有我。」
燕寧:「再下一次呢?」
鄭弘明:「也有我。」
燕寧伸手揪了揪他的耳垂:「你能保證每一次都有嗎?」
鄭弘明就笑了:「燕寧,你相不相信,你確實和其他Omega不一樣。比方說,你可以從生到死都不用體會一個人過發情期的痛苦。別人愛昇華昇華,愛成熟成熟,那是他們的事,讓他們去自我麻醉,你不需要——因為你有我看著。」
「我要你按自己的願望,一步一步慢慢來。」
燕寧愣住了。
有人戳破了水泡泡,自暴自棄的小金魚在空中掙了掙尾巴,突然徑直下墜,落入了一大片溫暖的湖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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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積已久的低落心情一下子散盡了,燕寧閉著眼,暢快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空氣清甜澄淨,連思維都輕盈了許多。
他用手肘勾住鄭弘明的脖子,故意刁難道:「我倒是不保守啦,給你一次獻殷勤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是被我家裡知道,我們倆都得死。」
「不會的。」
「這麼有把握啊?」
「當然了。」鄭弘明聳了聳肩,「放心,像我這麼優秀的兒婿,可不是隨便哪兒都能招來的。」
燕寧一時笑得停不下來,提醒他:「我父親很嚴格哦。」
「那我也不怕。」
鄭弘明自信滿滿。
燕寧歪了歪頭,舉手提問:「學長,你沒有請假條,怎麼辦?」
鄭弘明一把捉住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湊上去,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手背:「怎麼辦?蹺課唄,為你違反校規是我的榮幸。」
燕寧噗哧笑了。
瞳仁中飄入了雲影,熠熠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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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深夜,淵大東南角的授漁亭裡,兩個青年肩並著肩坐在欄杆上,面前一汪湖水,倒映著破碎而浪漫的月光。
鄭弘明在慶功宴上喝了不少酒,暈乎乎的,人又嗨,動不動就晃悠兩下。燕寧便牢牢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料子,省得他一個跟頭栽進湖裡去。
「燕寧,我發現啊,人真是一種多變的動物。」鄭弘明煞有介事地感嘆。
「怎麼多變了?」燕寧隨口捧哏。
他就說:「比方上午,我還覺得我人生的意義在於久盛,要想辦法把它……把它發揚光大,做成淵江最知名的酒店品牌,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改主意了。」
燕寧:「嗯,改成什麼了?」
繼續捧哏。
沒想到鄭弘明轉過臉來,朝他深情一笑:「改成你。」
「……」
燕寧呆滯地眨了眨眼。
或者換一種更矯情卻也更精準的形容,是錯愕地「撲閃」了一下眼眸。
鄭弘明接著道:「你看,公司它是有章可循的,內部對應一套建模手段,外部對應一套經濟規律,變數有,但沒那麼大,而你就不一樣了。」
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燕寧溫熱的臉頰:「你是獨一無二的,世上沒有另一個你給我當範例,所以你不可分析,難以捉摸。你喜歡讀詩,生性浪漫,偶爾會有麻煩的小脾氣,讓我很頭疼,乖起來又這麼……這麼貼心。我在想,怎麼才能讓你一輩子開心呢?然後我發現,這好像比我考過的所有的試加起來還要難。」
「我……」
燕寧又眨了眨眼,臉頰被觸碰的地方在黑暗中微微發燙。
是因為酒精嗎?
喝多了酒,醉昏了頭,搭錯了筋,這個沒什麼浪漫天分的Alpha,才能面不改色地講出一連串教人沉醉的情話。
「我……我很容易開心的。」燕寧呢喃,「你多花一點點心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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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黑暗中亮起了一束手電筒光,左照照,右照照,沿著湖畔小徑往這邊過來了。
是巡夜的保安。
「完了!」
燕寧一把拽住鄭弘明,匆匆把他推進了亭邊的草叢。兩個人以灌木為遮掩,屏住呼吸,等手電筒光束晃了過去,消失在道路盡頭,才小心翼翼地鑽出來。
巡夜只有一遍。
這意味著從現在開始到天明,湖畔只會有他們兩個人。
萬籟俱寂,星辰寥若,他們坐在寧靜的湖水邊,頭頂是一片黑暗遼遠的夜空。時光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日夜輪轉,黎明不會來,鳥雀不會醒,已經存在的也不會消失。
「我困了。」燕寧打了個呵欠。
「宿舍關門了,就睡這兒吧。」鄭弘明說。
「這兒冷。」
燕寧作出抱臂哆嗦的樣子,於是,一件帶著Alpha氣息的外套就蓋到了身上。
「不冷了吧?」
「嗯。」
他滿足地點了點頭,披著外套躺下來,把腦袋枕在鄭弘明腿上,又悄悄戳了戳對方的指尖。鄭弘明會意,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涼風遊蕩在湖面之上,吹起了粼粼波瀾。
那天晚上燕寧做了一個夢,夢裡幾十年光陰彈指一瞬。梔子花西街上建起了一棟宅子,紅楓,搖椅,夕暉斜照,拉長兩道人影。
他們攜手走過了大半生,漸漸蒼老枯糙,漸漸有魚尾紋爬上眼角,卻和年少時一樣……不,比年少時更加彼此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