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
李燕豪沒搶著付帳,兩杯茶錢搶來搶去那多見外,他道:“我送三姑娘幾步。”
井蘭搖頭說道:“還是讓我自己去吧,你初到京裡來,不熟,萬一為送我找不著回來路那就糟了,你去歇著吧,我明兒個就來了。”轉身往外行去。
李燕豪聽了他的,只送到茶館兒門口,眼望著那無限美的身影不見,心裡有種異樣感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看看井蘭走得不見了,他邁步就要往對街走。
突然,身左不遠處響起了幾聲叱喝:“揍他,孃的,缺胳膊少腿兒的還當賊。”
“別,打壞了人要吃官司,乾脆送他進衙門去。”
李燕豪扭頭一看,只見一家賣小吃的門口圍著幾個人,擄胳膊捲袖的,模樣兒都挺凶。
他遲疑了一下,當即走了過去。
近前一看,先看見地上滾著兩個包子,都沾上土了,又看見一個既瘦又髒的穿著更破爛的老頭子躺在地上,身邊兒一把柺棍兒,缺條胳膊斷條腿,怪可憐的。
李燕豪扒開了一個看熱鬧的人,伸手擋住了那個拳頭要落下的人,問道:“別打人,怎麼回事?”
那人指著地上殘廢老人道:“這賊化子偷包子。”
李燕豪道:“有話好說,怎麼能隨便打人,這位老人家是上了年紀的人,受得了你這拳腳麼,打壞了他官司你打麼。”
那人一怔,李燕豪接著說道:“兩個包子多少錢?”
那人道:“一個錢兒一個……”
李燕豪伸手遞過一塊碎銀道:“這兩個包子算我的,剩下的包子給這老人家拿走。”
那人連聲應是,接過碎銀轉身進去了。
李燕豪俯身扶起了那殘廢老人。
那殘廢老人老淚縱橫,嘴張了幾張才蹩出了一句:“這位爺,謝謝您……”
李燕豪道:“老人家不用客氣了……”
說話間剛才那漢子捧著一大包包子走了出來,鞠躬哈腰地雙手交給了李燕豪。
李燕豪接過那包包子道:“老人家住在哪兒,我送您回去。”
那殘廢老人忙道:“那怎麼敢當,謝謝您,不用了,我能走。”
李燕豪道:“老人家不方便,沒個人送您怎麼個拿東西?”
那殘廢老人道:“不要緊,我能背,勞尊駕給我背上好了。”
包包子的是塊包袱皮兒,這就好辦了,李燕豪給這位殘廢老人背好,隨手又塞給殘廢老人一塊銀子道:“我身上沒帶多少,這點兒老人家拿去用吧,夠用些日子的。”說完了話,轉身就走。
只聽殘廢老人在身後叫道:“這位爺請您等等,您貴姓啊。”
李燕豪充耳不聞,直往對街行去。
他進了“老京華客棧”但進了一進後面的一間上房裡,洗把臉,喝了口茶剛坐下,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想起了“洛陽”“白馬寺”那位“大愚”老和尚給他的那片樹葉,樹葉上用針紮成的四句話:“若問子身世。”“只往京裡尋。”“一家百口盡遭劫。”
“獨留殘缺不全人。”這兒不是京裡麼。
剛才那老頭兒不就是一個殘缺不全的人麼。
不管他是不是“大愚”和尚所說的,那個殘缺不全的人,可是他也總是一個殘缺不全人。
他霍地站起,往外就跑,等他跑出了“老京華”客棧,抬望對街,對街已然恢復了平靜,那殘廢老人走得沒了影兒了。
他三腳俟兩步地又趕到了對街,問問行人,沒人瞧見那殘廢老人往哪兒去了?
再找那賣小吃的問問,他也沒留意,不過他說那老頭兒常在城裡待多少年了,不愁碰不上。
既然不愁碰不上那就行了。
想起了有關自己身世的這件事,李燕豪又想起了譚老爺子交給他的那捲東西,想起了譚老爺子當年撈起他的所在“慶豐閘”,那地方,他該去看看,而且現在就該去。
於是他問明瞭路徑之後,快步行去。
往東,出“東便門”三裡,他到了“慶豐閘”(二閘)。
“二閘”跟“什剎海”一樣,是京裡一般平民的遊樂地,在“東便門”外三裡處,是護城河所說的第二水閘。
第一閘正在“東便門”外,往來行人囂雜,故從一閘到二閘間,水深而闊,清流縈碧,離樹連天,確是個好去處。
這地方春則細柳拂岸,秋則蘆獲飛雪,常有很多八旗子弟在這兒浮畫舫,放風箏,試快馬,每屬“盂蘭盆會”,東城一帶人士多在此放河燈,萬點珠光蕩漾於二閘之間,遊艇來往競馳,頗極一時之勝。
李燕豪站在二閘水岸,望著夜色中的流水,想想當年自己就在這條河水上飄流,心裡有種異樣的感受,他再看看流水方向,他皺了眉,且皺得很深。
這“二閘”之水,源出自昌平山地,會雙塔玉泉清水而流入三海護城河,東流出“東便門”稱為“大通橋”,至“通州”之石壩計共四十里。
要看流水方向,當年的他應該是從西邊流過來的。
從西邊流過來的不可能是從雙塔,玉泉一帶下的水。
因此從那一帶下水,必須先流向三海護城河才流出“東便門”外,但三海內連直勝,中間還穿過“金鱉玉棟山”,內宮重地,禁衛森嚴,哪有不被人發現的道理。
既然沒有不被人發現的道理,那就不會有一種可能,自己是被人在宮城裡或者是宮城外東邊這一段水域裡放下水的。
要是在宮城外東邊這一段還好,要是在宮城裡,自己豈不成了在宮城裡出去的人麼?
換句話說,自己是在宮城裡被人放下水的,那自己十有九九就是宮城裡的人,這又怎麼好。
他正愁緊眉鋒,但願自己不是在宮裡被人放下水的,只聽一陣得得聲響從身後傅了過來。
扭頭一看,心裡猛地一跳,夜色中走來個人,缺條胳膊少條腿,還柱根柱柺棍兒,身上還背個包袱,不是剛才那殘廢老人是誰。
正愁踏破鐵鞋無覓處,誰知得來全不費工夫,這真是歪打正著。李燕豪忙追了上去。
這時候那殘廢老人也看見了李燕豪,一怔停步,道:“怎麼,您住在這兒?”
李燕豪微笑說道:“不,老人家,我不是京裡的人,我是來這兒看看的。”
那殘廢老人道:“那麼巧,剛才在城裡,您走得快,我又沒辦法追,正愁找不著您呢……”頓了頓道:“這兒晚上沒什麼好瞧的,我就住在前頭不遠一間破房子裡,你要不嫌,就過去坐坐。”
李燕豪道:“不了,我也正愁找不著你老人家……”
那殘廢老人一怔道:“怎麼,您也正愁……有什麼事兒麼?”
李燕豪遲疑了一下道:“老人家,這件事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還是說吧,我是個孤兒,在襁褓中的時候,被一個好心人從‘二閘’水裡撈起,因之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殘廢老人道:“那麼您找我……”
李燕豪道:“有位奇人,對我說了有關我身世的四句話,他說:”問子身世,且往京裡尋,一家百口盡遭劫,獨留殘缺不全人。”
那殘廢老人道:“我明白了,您貴姓?”
李燕豪道:“我姓李。”
“姓李,”殘廢老人一雙眼盯的李燕豪緊緊的。
李燕豪道:“是的,老人家,十八子李。”
殘廢老人道:“您今年……”
李燕豪道:“老人家,我廿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