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來
朱羽,朱羽……
你知道她就在那,是嗎?
我對你說了那麼多話,都抵不上見她一面嗎?
鶴心跟在文閒君身後,心頭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衝破胸膛。他能感覺到是朱羽的靈魂在騷動,即將破繭成蝶恢復意識。
文閒君要進宮時,鶴心被問到要不要作為他的隨從與他一同前往。他想,他在皇宮裡見證了朱羽悲歡喜樂最激烈澎湃的時光,那個傷心地,他已經不想回了。
從此沒有糾纏,對朱羽來說才是最好的。
但是,他回想起朱羽死前望著他,渴望的目光。那從他眼角迸裂的流光,祈求地、不甘地、悲痛欲絕地印在他的眼底,鶴心永遠也忘不了。
朱羽死時,他沒能救得了他。起碼這次,讓他替朱羽實現願望吧。
這次,他一定不會再搞砸了。
朱羽,如果你想見她,就快點醒來吧。
因為……我已經寂寞得無法再忍耐了。
……
斐一沒有主動召見過文閒君。
一方面是照顧君堯的感受,一方面則是——這個文閒君似乎很是傾慕『斐一』的樣子,如果與他交談後被發現了端倪,是個麻煩。
但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眼見江之鄴的身體日漸衰弱,斐一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正巧文閒君自告奮勇要為江之鄴看病,她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叫了他和江之鄴在宮裡診病。
俗話說久病成醫,聽聞文閒君的醫術了得,一手將自己病弱的身體調養痊癒。
從文閒君的態度來看,斐一估計他對真正的『斐一』大約是有真情在的。而殼子裡不知不覺換了人,他卻一無所知,還在為女皇分憂。
這麼一想,斐一就生出幾分利用他感情的愧疚之心。
但江之鄴體內的毒不等人,她只能在心裡對文閒君道聲抱歉。
「文——文閒君,老師的身體如何?」斐一期期艾艾地看著凝神給江之鄴把脈的文閒君,輕聲問道。
文閒君把眼神落在她擔憂的嬌顔上,溫和一笑,如春風拂面。「如果臣沒有猜錯的話,衛國侯大人是中了『化骨』之毒吧。」
胸有成竹的語氣,也讓斐一心頭的大石落了地。
江之鄴面無表情,收回了消瘦的手腕到袍袖中,沉凝的目光在文閒君臉上梭巡。站在他身後的柴老反倒神情大震,頗有幾分急切地對江之鄴道:「家主……!」
他說得分毫不差,江之鄴中的正是『化骨』之毒。
傳說,這是一種慢性卻無解,從西北傳來的詭毒,中毒之人壽命大減,頭髮會如化骨般逐漸褪色變白。最折磨人的,便是這毒不會立刻奪去性命,而是讓受害者看著自己的滿頭青絲日漸斑白,體會死亡逼近的絕望。
此毒鮮少有人知道,文閒君卻能道出名頭,看來他的確是有真本事的。
斐一激動地站起身,對文閒君說:「那文閒君可知解毒之法?」
緊張地抿住脣瓣,憋著一口氣瞧他,帶了濃濃的期待。
目光中滿是依賴和渴求,文閒君感覺她的眼睛像星星之火,在他身上燎原燃燒。坐在輪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傾,微不可察地輕喘了一聲。
心跳頻率撩亂得失了章法,渾身流淌過滿足感,在他的血液中咆哮。
對,就是這種眼神……
這種,全神貫注,彷彿天下只剩下他一人的眼神。
他巧妙地隱藏住自己的悸動,面上依舊是毫無攻擊力的溫和表情。一手扯了扯自己寬大的衣衫,遮住下身的異樣。
光是被她這麼看著,他都已經快要……
默了一會,他才答道:「『化骨』的難纏之處就在於它會在經脈中流竄,解了一處,另一處又會復發。臣倒是知道幾個能緩解病徵的方子,衛國侯大人先服用著,待臣再鑽研解毒之法。」文閒君移開粘在斐一身上的視綫,看向江之鄴。
「這好,這真是太好了!」柴老熱淚盈眶,兩隻大手緊握在一起,「老奴替家主多謝文閒君大人,大人還請多多費心!」
「這是自然,老先生不必多禮。」文閒君頷首。
江家傾盡全力,也沒能在西北找到治療之法。江之鄴已經放棄了,但柴老卻不願。起碼,不能讓家主死在他這個老奴前,否則他愧對家主,也愧對老家主。
窮途末路之時,又出現了一綫希望,叫他怎能不激動。
江之鄴倒不甚在意,這幾年,這樣的『希望』出現又消失太多次,已經在他心裡激不起波瀾了。但斐一開心地握住他的手,連連說道:「太好了,舅舅!」溫熱的手掌裹著他瘦骨嶙峋的五指,體溫一路傳到他的心口。
她笑得如花兒,他在心裡輕嘆一聲,也回應道:「嗯。」
「還有,請皇上叫我老師。」溫柔不到一刻,他又板起臉教訓起來。
文閒君看著斐一與江之鄴熟稔地交談,儼然一副親密的樣子。來喜又跑進來,臉上的賊笑遮都遮不住,小聲說:「陛下,君後大人處理完公事,在宮裡擺了午膳呢。」
「噗,」斐一也撩起嘴角,「拐彎抹角的……想叫朕去直說不就行了,嗯?」
「你去告訴君後,朕處理好老師的事就過去。」
這幅其樂融融的場面裡,卻沒有他的位置。嘴角笑容失了真,刺痛地掛在文閒君的臉上。像一張即將剝落的面具,他恨不得一把撕爛。
耐心,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耐心。
但怎麼能耐心?她身邊親密的人,太多了……實在太多太多了。
多到礙眼。
……
文閒君去和柴老商議藥劑的事,斐一繼續留在殿內,和江之鄴講前朝的事。
除了粘著的西北戰事,斐一手下也多了不少能人,雖然沒有大族支持,但證明還是有人認同她作為一國之君的能力的。
「所以,老師最近好好休息養身體吧,朕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莫要得意忘形,現在正是重要的時期,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看著。」江之鄴補了一句。
他是個嚴厲的老師,但時間長了,斐一也適應了他的不苟言笑與言辭激烈,把他當做老師尊敬。
而他,也奇妙地生出一種驕傲的感覺,替她感到自豪。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看著軟軟糯糯,卻有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也是拗得很,不會全然接受他的意見,而是自己想出個『旁門左道』,即達到他的要求,又不會與她的原則相悖。
雖然稍微偏離了他起初的目的,但江之鄴想:回到京城,是個正確的選擇。
「還有,留心點那個文閒。」江之鄴眉宇浮現淡淡戾氣,陰沉地說,「他不太對勁。」
斐一扯了扯嘴角:「有嗎?但畢竟是朕拜託他替老師診病的,他也的確能幫到老師」
小舅舅這個多疑的性子,真是……
她立刻被賞了個白眼,只好哭笑不得地改口,「放心吧,老師,朕知道了。」
江之鄴垂下雙瞳,沉浸在回憶中,吐出隻言片語:「我總覺得,他和……像極了。不是長相,而是周身的氣場。」
「什麼?」
江之鄴看向她,略微驚訝地蹙眉,隨即又釋然了:「你不記得了?罷了,不記得也好,死都死了……」他也就不再提起。
斐一:「……」在說什麼?她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
文閒君與柴老交代完藥方的事後,老爺子趕緊拿去與江府的大夫商議。
輪椅上的男人望著老人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該不會給的是毒藥吧,哈。」他對於突然出現在背後,吊兒郎當的美艶男子沒有一分驚慌。反倒小童鼓著雪團子似的臉頰,叉腰對國師嫩生嫩氣地反駁:「國師大人,怎能這麼說我家大人?」
文閒君轉動輪椅,轉身笑著安撫:「沒事,小童,你先下去吧。」
國師以扇掩面,一雙瀲灩的狐狸眼艶色逼人。綉了大片虞美人的外衫依舊鬆垮地搭在肩上,隨著邁步,縫隙中露出腰間塊塊緊實的肌肉。
小童臨走前瞪了這遊手好閒的國師一眼,被他一扇子敲在腦瓜頂。
「哎喲!」
「小鬼頭。」挑眉看著小童捂著腦袋跑遠,國師哼笑一聲。
一轉頭,就對上文閒君冰冷的眼,暗含警告。
他知道,這段時日他總是圍著文閒,時不時摻一腳的舉動已經惹惱他了。
但是沒辦法——
「又是救人又是治病的,你是要跟君後搶?」又有好戲看了。
「不是搶。」文閒看向斐一所在的書房,懷唸的柔光籠罩他的身體。目光似乎透過層層疊疊的宮殿,跨越時光回到記憶的原點。他輕嘆一口氣,聲音溫柔到極致,「是拿回屬我的,本來,她就是我的。」
「從很久以前開始。」
國師扇子下妖異的五官透著笑意,像隻狡黠的狐狸。
——誰讓,他們這麼有趣。他拈著摺扇上精緻的花紋,舌頭尖癢癢的。
而他的日子,實在太過冗長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