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花
「姐姐,你在做什麼?」
小童看著『斐一』,目光緩緩移到她身上的皇袍。
一瞬間,他心中湧上恐懼。
他被文閒君大人關禁閉後,吃了單姿送來的食物,隨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再醒來,便聽說宮變,皇上逃出了宮。
看到被抽打的阿淵和手拿鞭子的單姿,還有什麼不懂的呢?
他送的那封信……
小小的身體抖得如落葉,他急促地呼吸著,眼前開始發白。完了,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大人再也不會原諒他了,再也不會。
「小童——」『斐一』鬆開手指,鞭子應聲落地。
她朝小童邁出腳步,他像被嚇壞的小獸,喉嚨中擠出一聲嗚咽,驚懼地往後退了兩步。
少年害怕的樣子激怒了她。
為什麼,她迫切地想從鮫人身上看到的畏懼出現在這個男孩身上,她卻如此憤怒?他不應該怕她的,她冒著風險留了他一條命,甚至還想著從文閒手中把他要過來,養在身邊。
他怎麼能怕她?
『斐一』一把把小童拎起困在懷裡,懷中的男孩死命掙扎著,尖銳地喊道:「大人!!大人救我!!救我!!」揮舞的手臂重重地打在她臉上。
「不許叫!」她怒喝。
「放開我!放開……」男孩哽了一下,隨即軟軟地癱在她的臂彎裡。『斐一』急忙把他翻過來,見到少年面色蒼白,眉頭緊皺,已經暈了過去。他瘦得皮包骨,累累的肋骨硌在她的手心,應當是昏迷後許久沒有進食,身體虛弱又受了刺激才體力不支。
少年眼角還掛著淚珠,她氣得指尖發抖,甚至想乾脆掐死他算了。
沉默了許久,才抱著不省人事的小童走出了暗室。
沒有回頭看阿淵,哪怕一眼。
……
太湖中心,一隻小船緩緩地漂在水面。
白衣男人躺在船中,手中捏著一張薄薄的信紙,目光如雲霧般散落在空中。烏髮鋪滿小船,白衣淩亂地壓在身下,只剩下黑白。
腰帶被扔在角落,外衫蓋在腰間,遮住他下身的汙穢。
剛剛發洩過的陽具上還沾著點點白濁,但俊逸的面容上沒有一絲情慾與滿足。平靜得像死水,冷得像冰。投入石子,也激不起波瀾。
嘴角的青紫還在隱隱作痛,給他清朗的五官添了一份邪氣。
斐一出事沒多久,賀雲霆就聽說了風聲。儘管他下令命人封鎖消息,還是被他察覺了。正巧西北戰事因斐一的糧草進行得出乎意料地順利,那個男人就帶了一隊自己的精英人馬殺回了京城。
賀雲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衝進南宮,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然後,把自己將軍的帥令甩到他身上。
「我不幹了。」他來得如風,去也如風,彷彿回京就專門為了給他一拳。
君堯摸了摸嘴角,又看向自己左手手心的刀傷。因為缺少治療,他又一遍遍地撕裂結好的痂,傷口已經開始潰爛。十指連心,疼痛隨著血液流進他的心跳。
他羨慕賀雲霆。
不如說,他羨慕每一個擁有自由的人。
他知道斐一喜歡他什麼樣子,正直、冷淡、處變不驚。哪怕給她的喜愛,也是浮雲般淡而薄的。但現在他似乎已經失去了那個自己,就連聽到阿淵被『斐一』關起來折磨時,心裡冒出的想法也是:
如果那個鮫人死了,她是不是就會回來了?
到底是他變了,還是說,其實這一直就是埋藏在深處的真正的自己?
他望著天空許久,才回過神般看向手裡的信。
在宮變後,他就和君家正式決裂。君家一直以為他是他們手心的提綫木偶,但其實,他只是從沒想過要去反抗罷了。現在君家勢力被他打壓,他們才慌了。
君長老在信裡大駡他狼心狗肺,君家傾盡力量培養他,他居然掉過頭用這些手段對付有養育之恩的君家。
「你敢背叛君家。」君堯讀著,嘴角浮現一抹諷笑。
信紙被他緩慢地揉成一團,然後撕成一片片雪花般的碎紙屑。鬆開掌心,微風帶著紙片飛向湖泊遠方,最終落在水面洇濕,沉入湖底魚兒的腹中。
這不叫背叛。背叛是發生在兩個平等的人之間的,他與君家,只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這叫做——自由。
如果閉上眼,不去看那空蕩蕩的小船內室。風掠過他的臉龐,彷彿斐一也就坐在他的身旁,一如往日他們在這艘扁舟內纏綿。
他枕在她的膝蓋上,嗅著她的馨香。她絲綢般的長髮,垂落在他的額角,掃來掃去。
恍惚間,還能聽到她的巧笑嫣兮。
淚珠濡濕睫毛,將閉闔的眸角暈為一片水光。水珠終究不堪重負,一路滑落洇入鬢間,打濕耳尖。
斐一的舊物被清理得一乾二淨,連一片殘留她氣息的衣角都沒有留下。只剩下這艘沒人知道的小船,還可以讓他回憶。
把過去一年的記憶點點滴滴,掰爛揉碎,每天品嘗一點。已經乾涸的往事被他汲取得不剩下一滴汁水,快要化成灰飄散。
陰雲中發出沉重的雷鳴,湖邊的白鶴紛紛展翅飛離。
雨滴砸落他的眼皮,君堯睜開眼,他還是孑然一身。身邊沒有斐一,只有空虛。
頎長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漠然地看著灰暗的四周。
比起失去更難以接受的,是發現自己其實從來沒真正擁有過。
冷意滲入手腳,過了花期的殘破蓮花發出腐爛的氣味,將他包圍在其中。
好寂寞,好寂寞……
夏日,終於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