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下)
「阿鄴,這是我和陛下的第一個孩子。你知道的,皇家孕育孩子……很難。」江雲緊張地攥緊衣角,「我真的怕有人害我的孩子,阿鄴,你幫阿姐,好不好?」
江雲的手覆上他的手,江之鄴想甩開,想大吼,想質問她:
「幾個月不肯見我,再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嗎?我呢?你有沒有問過我過得怎麼樣!」
但他不會。
如果他爆發了,阿姐只會哭著將他趕走,而他實在無法再承受幾個月的分別。為了爬上世子的位子,他清掃了江家的庶子,趕走了陷害他的繼室夫人,現在父親也已歸西。
披荊斬棘,再回頭,他身邊只剩下阿姐一人了。
於是他只是默默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阿姐,有我在,不會有人有那個膽子的。」
「我知道,但皇后她,」江雲表情有幾分恍惚,「她生下大皇子後,就不太正常。」
「阿鄴,我覺得我好像發現了她的祕密,和陛下、還有國師有關的……」
江之鄴皺眉:「什麼祕密?」他知道斐良找來的那個古怪國師,據說他一來,皇后立刻就如願生下了大皇子。又過了幾年,現在江雲也懷上了。
江雲看了看殿門,確認斐良的確已經離開後,才壓低聲音,對江之鄴說:
「——大皇子,不是陛下的孩子。」
「那個國師,也不是請來治陛下的病的。他的法術……是用來讓皇后忘記孩子的父親是誰的。」
江之鄴猛地睜大眼。
「阿姐,你是說……」
斐良苦於無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來其他人讓皇后懷孕,再命國師用邪法讓皇后忘記這件事,以為大皇子的父親就是斐良。
這麼一來,這兩年皇后閉門不出,還有斐良對皇后孃家無端的恩寵就說得清了。
江之鄴站起身,如利刃出鞘,他一把抓住江雲瘦弱的手腕,想拉走她:「不行,阿姐,跟我出宮離開!」
斐良此人太過狠毒,對結髮妻子都能下此毒手。如果讓他知道,阿姐發現了他的祕密——
「不,阿鄴你放開我,我不走!」被猛地掙開,江之鄴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江雲。
到這個地步,她居然還喜歡那個斐良?
江雲跪坐在床上,眼中燃燒著痴迷。江之鄴一時有些恍惚,面前的人,還是那個賢淑美麗又堅韌,一手把他拉扯大的阿姐嗎?
「阿鄴,你知道嗎這意味著什麼嗎?」江雲在顫抖,但不是為斐良的殘忍顫抖。而是興奮得無法自控。
「這意味著,我肚子裡的孩子,才是陛下第一個、唯一一個孩子,他的親生骨肉。」
「我們的孩子,才是應該繼承大統的!」
「阿姐,你別妄想了!」江之鄴失控地大喊,但立刻回過神來壓低音量:「皇上既然把大皇子非皇家血脈的事瞞下來,就不會允許別人拆穿。況且,江家在一日,江家女兒的孩子就不可能成為太子。」
那個男人忌憚江家,已經成了一種刻在骨子裡的疑神疑鬼。
「我知道,江家勢力太強大。但如果……」江雲抓住他的手腕,像抓住救命的稻草:「如果你答應陛下離開京城,去西邊再也不回來,他一定會放下疑心的。」
讓他去西邊,再也不回來。
他在笑,但是笑得比哭更難看。
「……好。」
如果阿姐真的關心他,怎麼會瞧不出他的絕望。
那晚,他第一次學會了酗酒。辛辣的酒液淌過喉嚨,灼燒著他的胃袋。一杯接著一杯,乾脆捧著酒瓶往口中傾倒。
冰涼的液體溢出脣角,鑽進他的衣領,打濕他的頭髮。全身上下,都被濃鬱的酒氣薰陶得酥軟。
其實他幷不喜歡喝酒,只是想短暫地忘記自己悲慘的人生。
空蕩的江府中,只剩下他一人。燈火搖晃,他彷彿看到女子穿著大紅的裙紗,舞著纖細的身子。她如一隻翩躚的蝶,裊裊娉娉,一雙玉臂勾著眾人的視綫。
長袖翻飛,展臂一揮,像一道輕盈的銀河飄到了上座的帝王手邊。
「此舞,為君。」
男人輕笑一聲,抓住她投來的花枝,將她一把拽進了懷裡。噙住那塗著口脂的櫻桃小嘴,把鮮艶的紅抹開在她的臉頰。
他在下座呆呆地看著,阿姐風情萬種地窩在那人懷裡,最後看了他一眼。
雙瞳剪水,風流無匹。
雲妃當年一舞出名,虜獲帝王心,恩寵不斷。她跳的舞,就叫做『為君』。往後嬪妃紛紛效仿,卻沒有一人能重現那日雲妃的驚為天人。
「為君,為君……」江之鄴閉上眼,笑著沉醉在一室驅不散的酒氣之中。
阿姐知道他犯了錯,不可饒恕的錯。但她不僅沒有斥責糾正他,反而引導縱容著他在那條不歸路上決絕地前行。結果到最後,她依舊不肯和他一起走上這條路。
「有花堪折……直須折,」京城已經入睡,唯有一室通明。少年的聲音似薄雲後的月,在寂靜的夜裡哼唱著,「莫待無花……空折枝……」
鬱鬱,空靈。
「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