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城
「屬下查到,燕歸宮中有一名宮女曾見到浣衣局的單姿和小童交談。小童送出的信,很有可能就是這個單姿交給他的。」
燕歸宮中,文閒君的下屬正在向他彙報調查小童送信一事。
小童昏迷至今,現在已經無法從他口中得到答案了。
「關於這個單姿,屬下還查到一個怪異的傳言。」屬下遲疑了一瞬,繼續說:「這個單姿在一年半前受詔入宮,因為生性懦弱受到其他宮女排擠。」
「大約半年前,針工局的一個宮女找到總管,說她在爭執中不小心將單姿推入水池中,單姿當時便沉了底。」
「但總管派人前去,沒有撈到屍體。第二日,這單姿又安全無恙地回到了針工局,只說自己會水,當時逃了出來。」
「後來針工局裡便有了傳聞,說單姿是水鬼還魂……」
水鬼,還魂……
聽到他說「還魂」二字後,文閒君立刻轉身,問道:「這個單姿現在在哪!?抓到沒有!」
屬下沒見過文閒君如此不平靜的模樣,表情猙獰形同惡鬼,不由得磕磕巴巴起來:「這、屬下派人去浣衣局找她,誰知,誰知……」
「說!」
「誰知她幾日前就失蹤了,對了對日子,正巧是小童送信的第二天……大人恕罪,是屬下辦事不利。」
「糟糕——」文閒君慌了神,立刻就要搖著輪椅離開書房。
這時,國師也風風火火地一把推開書房的門,氣喘吁吁地扭頭尋找文閒君:「喂!斐奐!!」
連外人在場都顧不上,脫口而出他的真名。
斐去掉非,取「文」字。奐同渙,意為「閒」。大皇子斐奐,就是南宮文閒君。
「國師,出事了——」
「是出事了,還是大事!」國師罕見地沒有了笑容,眉頭緊緊地扭成一團。「你的寶貝妹妹出事了。」
「那女妖又回來了,還不知從哪弄來了具身體。我就知道……她根本沒死。她勾結了君家的老廢物,逼宮了。」
文閒君臉色煞地轉白,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一個不留神從輪椅上狼狽地跌落。
原來那個女妖早就佔了一具死屍潛藏在斐一身邊,他卻一直沒有發現。
他晚了一步,又晚了一步!
國師急忙抓住他,文閒君靠著國師的肩膀,一隻白骨似瘦弱的手索命般緊緊抓緊他的衣領,扼住他的喉嚨。眼眸中燃燒著幽幽鬼火,聲音彷彿是從咬緊的牙齒縫中擠出來的。
「去……去救她……」他勉力說著,忽然「嘩」地一聲吐出一口暗紅色的血,噴在國師和他自己身上。
國師英俊的五官逐漸被鬱色包裹,沒有拍掉文閒勒著自己脖子的手,啞聲說:「你先冷靜,小心怒極攻心傷了內腑。」
「她剛剛逃出皇宮,暫時沒事。那女妖下令關閉城門,想把她堵在京城裡,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去找依依,哪怕你死……也要找到她。」文閒虛弱地抹掉自己嘴邊的血液,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記住,這是你欠我的。」
「你欠我,和我母后的……」
「我知道。」國師把文閒放回他的輪椅中。
他怎麼會忘記?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的法術讓皇后忘記了斐奐的生父,也讓她變成了一個廢人,一個瘋子。她發狂時日夜打駡自己的親生孩子,安靜時又像個木偶一動不動,任憑斐奐如何叫她都不回應。
最後,連斐良這個罪魁禍首都忍受不了,十六年前當著斐奐的面,親手將皇后溺死在了水中。
那天起,斐奐的心就壞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把親情愛情,甚至所有的感情都託付在自己唯一的妹妹身上。斐奐日漸變得偏執瘋狂,不過,他掩飾得很好。
只是偶爾流露出的病態,甚至讓國師以為,死去的皇后將她的瘋癲,遺留在了斐奐身上。
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欠斐奐的債,永遠都還不清。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救她的。」
國師苦笑一聲,「好歹,你和她我都是親眼看著長大的。你不必……老提醒我我做過的錯事。」
其實,他很清楚自己的罪無可赦。
其實,他從沒有一日忘記過。
只不過,他從來沒有把心底的煎熬表露出來過。每活一天,就是新的一天煉獄……但這都是他應該受的,懲罰。
……
執劍帶著斐一逃出皇宮,找了幾匹快馬一騎絕塵朝京城城門趕去。
可惜他們要躲避追捕,等到達城郊時,鎖城的消息已經傳到。他們徹底成了甕中之鱉。
「怎麼辦?」斐一在腦中拼命搜尋著對策。
她可以不當這個皇帝,不代表她願意就這麼去死。如果她死了,跟著她的暗衛、執劍,和朱羽都難逃一劫。
「陛下,屬下有一個辦法。」執劍翻身下馬,把她交給另一個暗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眼摘下自己面具。
露出那張和君堯有八分相像的臉,氣勢淩然一變,立刻化身為手握大權的君後。
他說:「屬下假扮君後,騙過守城護衛,陛下趁機逃出京城。」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執劍看著高頭大馬上的纖弱女子,想把她的容顔刻在腦海中。
他必須留在那拖住所有護衛,直到她平安脫險。
「什麼?」斐一怔忪間,執劍已經像一道閃電般飛身離去,不給她挽留的機會,只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執劍!」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卻險險擦過。
她逃走了,他呢?
執劍的動作迅速,在有人察覺到異常前,讓守城護衛打開了城門。載著斐一的暗衛立刻毫不遲疑地駕馬朝敞開的城門飛馳而去。
逐漸擴大的門縫,就是他們的一綫生機。
很快,守城護衛就發現了不對勁,急忙關閉城門。
「駕!!」
在城門閉緊的前一瞬,斐一一行人衝出了京城。
城門上嘈雜喧囂,打成一團。不斷有護衛被打落,像個西瓜般摔得稀巴爛。斐一回頭看著,生怕砸在地面,手腳彎折的屍體中,有執劍的影子。
飛舞的劍刃一把把染成紅色,在月光下閃著妖異的光暈。
「啪嗒、啪嗒。」士兵們驚呼著墜落危樓,屍骸累成一座小山。京城城外車轔轔,馬蕭蕭。
來喜給她通風報信,被人刺死在宮道。
君堯被人下藥,還要抓住她。
阿淵沒能逃出皇宮。
現在,連執劍也為了她,命懸一綫,生死不明。
她幾乎失去了一切。
可為什麼呢?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她的確佔了別人的地位,但她兢兢業業想要做個好皇帝,對得起這個身份。整治了百官給斐家奪回大權,放了心愛的男人去邊關保家衛國。不願給百姓更重的稅收與負擔,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偃國談判交換糧草。
她沒有——沒有哪怕一丁點——比不上原先的那個暴君。
那憑什麼,她說回來就回來,把她身邊所有重要的人都奪走,然後坐享其成?
斐一回頭看著燃燒在哀嚎中的京城,開始笑。
夏日滾燙的風盈滿懷抱,空蕩蕩,冷得她骨頭髮疼。
她用一國之主的心去愛,去保護這個城這個國家,可它卻沒有給她留下絲毫餘地。
一邊笑,一邊任由冰冷的淚水滑進她的嘴角。她揚聲大笑著,笑意顫了又顫,開始發抖。綻開的笑容在夜幕中像一朵狂風中的花,被捲走一片又一片花瓣,卻不肯停止盛放。
她突然懂了。
懂了初見江之鄴,他渾身悲涼尖銳的戾氣從何而來。恨意爬進她的心房,又苦,又痛,又燙。
原本放棄皇位,安安分分度過餘生的想法變得無法忍受起來。
懷揣著這種恨,她做不到就這麼簡單地放棄。
老師,當年被斐良背叛,你是不是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
身後已經有追兵趕來,逼近的馬蹄聲和暗衛迎擊的打鬥聲攪成一團。拼死保護了斐一一天的暗衛已經是強弩之末,眼見就要敗下陣來。
斐一攥緊懷中,執劍塞給她護身的短劍。
「——你是!」
「沒事,他沒有武器……呃啊!」
追兵紛紛從馬上被打落,斐一回頭。
那個一直被她叫做「狐狸精」的國師剛剛收回打在追兵臉上的拳頭,甩了甩手指,哼道:「呵,沒武器又怎樣?」
「當年我用拳頭揍人的時候,你還沒生出來呢。」
他搶過敵人的馬,衣角獵獵翻飛在風裡。
「嘿,小皇帝。」挑起長眉。
「我來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