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籠中鳥

「國師?」

斐一不知道她自己現在看起來有多滑稽。

頭髮再顛簸中亂得像鶏窩,眼下還沾著灰塵,一身黃袍早就碎成了布條,還染著點點暗紅血跡。眼神中的視死如歸還沒退去,就被驚訝取而代之。

呆愣楞地看著他。

「看到我來,是不是很驚喜?」他抱住她,一把移到自己的馬上。將她護在懷裡,朝京城外馳騁。席捲而過的北風,被他寬闊的身軀擋在懷抱外面。

傷不到她一分。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

「我會法術,你忘記了?」

「嗯……嗯。」

他望著一望無垠的遠方,感受著懷裡微微顫抖的小人。

「別怕。」

「也別哭。」

他向來最不會應付小公主的眼淚。

「沒哭……」

嗯,沒哭。那隨著風滴在他臉上的水漬,是什麼?

出了京城,追兵想要再找到他們就困難許多。斐一幾人換下沾了血汙的衣物,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客棧落腳。國師使了點障眼法,讓他們看起來像是一隊商旅,不會引起客棧的人疑心。

斐一清算了一下手中的私兵人馬,滿打滿算五萬兵力。

不算多,卻也絕對不算少。

幸好,江之鄴教給她,要讓這些士兵學會忠誠於她,而不是江家、或者皇權。幸好,她聽他的話做到了。哪怕現在她暫時失去了皇帝的身份,這五萬軍隊也是實打實緊緊攥在她的手心裡的。

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返回偃國。

不幸中的萬幸,這趟談判她是親自去的。那麼和偃師的交易,也該是落在她這個人身上。

原先她打算送給偃師兩萬私兵,交換糧草。現在偃師履行了他的義務,該輪到她。

只不過,這個約定需要稍微改動一些。

她把五萬人雙手奉上,交換——一個從君家追捕中逃脫的機會。

……

執劍不敵,在城門樓上斬殺了大半護城守衛,自己也捱了幾刀。

他強撐著持劍與他們周旋,可眼前早已開始發黑。

右眼讓人一刀劈在眉骨上,紅腫的皮膚和不斷湧出的血液將他的視綫縮小成一條窄縫。猩紅的視野餘光中,他瞟到樓下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衝出城門。

「太好了,皇上……」他知道她肯定在回頭尋找自己。

這樣就夠了……

陛下,你要堅強啊。

哪怕身邊只剩下自己,哪怕孤獨一個人。把心磨礪成堅不可摧的磐石,擊碎所有試圖壓癟她的重擔。不要再有眼淚和痛苦。

但如果,她能為他灑下些許淚水……

他體力不支,本就是靠心中的一根弦綳著。現在斐一成功逃脫,他就再沒有堅持的理由了。

眼前一黑,重重地砸在血流成河的骯髒地面。

手指卻還握著長劍的劍柄,緊緊不放。

……

醒來時,渾身痠痛得像被碾過一般。但一摸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居然都被紗布包扎過了。眉骨處的刀傷最深,整隻右眼都被紗布包裹住。

他坐在幽暗的地牢裡,手腳都帶著鐐銬。

「你醒了。」

牢門外,君堯獨自坐在椅子中。陰影中,他的表情被掩蓋在黑暗裡。從地牢天窗中射入的幾道陽光打在他的衣角,灰塵在光暈中飛舞。

「……大人……?」執劍走到牢門前,遲疑道。

不怪他懷疑,而是眼前的人和往日的君堯看起來太過不同。

君堯身子向前傾去,蒼白的臉一點點露在陽光下。

他白得像鬼,乾裂的嘴脣沒有一點血色,眼下倒有兩團濃濃的青黑。

大人的眼睛……

執劍知道君堯總是淡漠的,眸子如同琉璃珠一般,又像一汪清泉。與他對視,只能看到自己心中的齷齪不堪,然後郝然地移開視綫。

他也見過君堯眼中溢滿喜悅與愛憐的模樣,像汩汩流淌的小溪。哪怕一個人再喜行不於色,眼神也是藏不住的。

但是,他從沒見過君堯現在的樣子。

雙眼裝滿了鬱色,像一潭深淵。陰鷙的風暴醞釀在他的眼眸,讓執劍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黑不見光,深不見底。

「執劍,你知道嗎?」君堯突然開口。

聲音沙啞得像在砂紙上摩擦,執劍估計自己昏迷了兩天左右。該不會,大人自從宮變後就沒有睡過,也粒米未進吧?

「我一直都很羨慕你,你恐怕猜不到吧。」

「從小,君家長老們就告訴我,我是要繼承君家的人。我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出差錯。後來,皇上登基,我被指為君後,更是如此。」

「你記不記得,你剛跟著我的時候?」

執劍一時判斷不出君堯的打算,他越來越看不清大人了。「記得……」

「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少年,我以為自己不僅有了個暗衛,更是有了個弟弟。」

「我帶著你一起騎馬在京城中游玩,沒想到被長老們發現。他們卻沒有罰我,反而打了你三十鞭子,讓你發熱五天都下不了床。」

「……」執劍攥緊拳頭。

他沒想到,大人居然連這件事都還記得。那日起,大人變得更加無欲無求,和他也不再親密。他以為,大人早就忘了。

「那次之後,我就知道……我是個沒有自由的人。」君堯突然笑了。

笑中帶著痛恨。

「我一生都是個傀儡,君家的傀儡。替他們掙下榮華富貴,卻不能有一點私慾。」

「入了宮後,雖然不喜陛下,我還是儘量做一個合格的君後。然後某一天開始……」

「某一天開始,陛下突然變了。我雖然一直抗拒,可我抵抗不了,我瘋了一樣地愛上她。其實我在偷偷竊喜,幸好我愛上的是她,是君家給我安排的妻子。」

「多可笑……」他捂住臉,手指開始顫抖,「我像隻籠子裡的鳥,還在為從牢籠裡窺到的美景雀躍。」

「我羨慕你,我不想你和我一樣,做個沒有自由的傀儡。所以當你想要離開我跟著她時,雖然嫉妒,但我同意了。」

「其實我嫉妒得幾次對你動了殺心,但只要想起當年,你替我挨的三十鞭子,我就下不了手。」

「大人,別說了……」執劍聽不下去了。

但君堯隻自顧自地說著。

似乎幷不是要說給執劍聽,而是要把心中積攢多年的鬱氣傾倒而出,不吐不快。

「甚至,我都想好了。君家如果不滿她掌權,我拼著被趕出君家,也要保護她。」不會讓少年時,執劍替他受刑的事情再次重演。

「但這場美夢,也破滅了。」

眼前的美景幻境消失,他才驚覺,自己其實還是那隻籠中鳥。

「原來她根本不是皇上。」

「現在她走了,我卻沒能走得了。」

一切又恢復了她來之前的死寂,他的日子變回了一潭死水。但是見識過籠子外自由風景的他,沒法再在籠子裡繼續生存下去。就像生物需要空氣一樣,他渴望自由了。

給了他希望,又用一根毒針在他眼前猛地刺破。

看穿了華而不實的偽裝,在她來的那一天開始淪陷。他清楚地辨別了她們靈魂的不同,才是最致命的。

「騙子。」他依舊捂著臉,彎曲的脊背弓成了一個卑微的弧度。像在祈禱,像在祈求。「騙子……」

短短兩日間,他就開始暴瘦。原先白衣的清風朗月,變成了形銷骨立,像一抹搖搖欲墜的孤魂。

「執劍,你不應該幫她逃走的。」

君堯收起放在面前的手,坐直身子。

他幷沒有落淚,眼角乾澀,卻讓執劍覺得更可怕。

無形的淚痕,帶著幽暗的鋒芒順著他的下頜流淌。執劍一直覺得,因愛生恨只是話本裡為惡人尋仇找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藉口,可今天他才知道——

不是因愛生恨,而是因……愛而不得生恨。

他替斐一感到害怕。

恨比愛更深刻,但它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單行道。纏附紮根在心裡,拔不乾淨摘不清楚……

覆水難收。

君堯摸著手心開始結痂的傷口,那日他用匕首一道道劃出來的裂痕。稍微一用力,鮮血再次噴湧而出。

他一直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愛意,但起碼現在,他終於能毫無保留地將對她的恨,展露在陽光下。

「她逃跑,只會引來更猛烈的追殺。如果她留在宮裡,我會保住她的。」

保住,怎麼個保住法?

把她關在牢裡,留下一條命,然後餘生做一個禁臠嗎?

「大人,你應該知道她不甘屈居人下。就算你留她一條命,和殺了她也沒有分別。」

這句話似乎刺到了君堯的痛處。

「——那我呢!」君堯突然爆發,衝到牢籠前,狠狠一拳砸在欄杆上。

「砰!!」

執劍後退幾步,跌倒在地。

手心砸出幾道紅痕,胸膛劇烈起伏著。眼中的墨色濃得快要潑灑而出,清雋的五官扭曲著。

「我呢!!」他大聲逼問著,話尾的顫抖像潭水被石子擊碎後蕩漾出的波紋,一圈裹著一圈。

「她這麼騙我,和殺了我有什麼區別?!」

殺人誅心,她知不知道?

可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遠在百里之外。

「我會在君家之前抓到她,不會讓他們碰她一根毫毛。」他緩緩恢復平靜,雙眸如雪似冰,彷彿剛剛洩露出的灼心怒火只是執劍的錯覺。

「但她也要為騙我付出代價。」

「在那之後,不論她是想奪回大權也好,想做皇帝也好,我都會滿足她。」

然後,他們再像之前一年一般。

幸福地、永永遠遠地、做一對結髮夫妻。

從此往後,再無生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