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1993年
她第一次再見到他是在萬聖節,他和鬼魂們一同出現在了晚宴上。
但他不像其他鬼魂那樣是飄忽的銀色霧氣,可以隨意地穿過桌子,他也不是她在瀕死的那一刻模糊記得的、從日記裡浮起的幽靈。不,這是她墨跡斑斑的夢裡的男孩,出現在那些紙張(她曾經親吻過的那些紙張)上的迷人臉龐,稍縱即逝,足以滿足她那種毀滅靈魂的想像。可愛的黑色捲髮垂落在他的白皙前額上,與他在密室裡對她俯下身時一樣(閉上你的眼睛,金妮,很快會結束的)。冰冷的黑暗仍然潛入她的夢魘,當她麻木地躺著時,刺骨的水拍打著她的虛弱身體,洞穴中的迴聲或許只是他的笑聲。他坐在她身邊,她握著他骨節修長的手。就讓她躺在那裡,讓她流血,流血,流血吧。
她的高腳杯噹啷一聲掉落。南瓜汁以慢速度流淌出來,溫暖而黏膩,沾染了她的手指(記住它的感覺,親愛的,熱血噴灑在你的手上,骨頭在你純潔的手指下被折斷),她蹣跚地站了起來。
「你怎麼了?」榮恩說道。
「頭痛。」她說了謊,但她的頭正在咚咚作響,他不知道那是源自恐懼——
她跑過大禮堂,腳步拍打在石頭上,她忽略了其他桌子上對她投來的好奇目光。她走出雙扇門,一邊盲目地踉蹌穿過走廊,一邊粗重喘息,那種可怕的熟悉感讓她作嘔。他們已經贏了——這怎麼可能呢?
(現在,勝利是什麼味道?它那微薄的灰燼還沒有讓你窒息嗎?)
內心的聲音總是湯姆的聲音,就如同她的夢魘總是湯姆的臉一樣(但如果你喜歡它們,它們還是夢魘嗎?)
他們已經勝利了,她一直覺得好多了,幾乎又恢復了舊日的自己。大多數時日,她甚至不會想到密室或日記。如果你只是一直微笑,人們很快就不再提問題了,這真是棒極了。她強迫自己忘記學校之下的黑暗,不在每片陰影中尋找湯姆,每次她有什麼想法時,她都會忍住拿起羽毛筆的衝動。
她掙扎著呼吸。走廊裡空蕩蕩的。黑暗和恐懼潛伏在每處陰影中。接著,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行動很愚蠢。她為什麼不與哈利和鄧布利多一起待在大禮堂呢?
她轉過身——
「這麼快就走了?」湯姆輕聲問道。
他靠在牆上,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皮膚白皙,骨骼修長。黑色的頭髮和更黑的眼眸。晃動的吊燈為他在長長的走廊裡投下一道稜角分明的影子。
金妮沒有跑,也沒有尖叫。她只是站在那裡盯著他。
「你是真實的嗎?」
「你想讓我是真實的嗎?」他的聲音清晰而柔和。與她記憶中一樣。與她夢中一樣。
「湯姆——」
說出這個名字總會讓她顫抖,或者心臟在胸腔內抽搐。那一個音節象徵著她曾經渴望和恐懼的一切;她所有破滅的夢和得不到回應的盼望,她被玷汙的純潔和空洞的絕望,她所有枯萎的希望和黑暗的夢境。一切都是因為他。湯姆。她的人生曾經是魁地奇、愛慕的親吻和甜蜜的夏日清晨。不過那是她打開一本日記並寫掉她的靈魂之前的事了。
「你信任我,我真的很高興,金妮……我能叫你金妮嗎?……把這本日記當成朋友……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你那麼明媚,那麼漂亮……這個哈利.波特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朋友會為對方做事,金妮,你會為我做一些事嗎……」
「你的違抗令人生厭……哦,天啊……又哭了嗎?……小孩子還有更可憐的藉口了嗎……掙扎是沒用的,金妮,所以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否則我會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這個令人惱火的小傢伙,我多想殺了你——」
他露出了微笑。「你不打算讓我走開嗎?」
「我從來不能命令你。」她說。
他微微揚起黑色的眉毛。「那可能是你說的第一句通情達理的話。」
「我想你是來殺我的。」這個事實並沒有讓她那麼困擾。
湯姆冷靜地點點頭,就好像他們在談論天氣。「你曾經從我手裡逃掉了,金妮。」
他這樣叫她的名字讓她顫抖。湯姆低頭盯著交握的雙手,似乎迷失在了思緒裡。「沒人,」他熱切地低語道,「沒人曾經從我手中逃脫——而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他幾乎是驚奇地看向她。「當然,波特男孩——他也會付出代價。」
她的嘴脣害怕地蠕動著。不要哈利——不要哈利——請不要是哈利——
她汗濕的孩童手指在過大長袍的深口袋裡摸索著魔杖……糖果紙……一支羽毛筆……它在哪?
當湯姆開始大笑時,她嚇了一跳,高亢冰冷的聲音在牆上迴盪,被無限放大,似乎壓迫著她——
「到底是什麼讓你繼續這種毫無價值的人生?你仍然是那個被所有人忽略的傻孩子,因為他們無法忍受你的乏味。」他皺起了嘴脣。「殺了你實際上是一種善舉。」
金妮沒說話。憎恨讓她顫抖。她慢慢抽出魔杖,但她到底能拿什麼與他對抗?她知道什麼咒語嗎?
在牆壁上火炬投來的微弱光線中,他一直保持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靜。「把那東西放下。」他輕蔑地說。
她照做了。或許它只是從她無力的指間滑落了下來。反正它現在無用地躺在石頭地板上了。她本以為湯姆會拿起它,或者將它折成兩段,但是他根本沒有理會,而是向她靠了過來。他仍然比她高很多。在他身邊,她真的是一個孩子。
「我會叫的。」她輕聲說。
「你可以叫。」湯姆贊同道,「但你不會。」
他繼續冷靜地看著她。他陰沉、冷靜又剋制,她遇見過的任何男孩都不如他。那張年輕的臉上有著一雙蒼老的眼睛。她曾在埃及墳墓中的石壁上見過那種臉,堅定而深不可測,包含著無盡的歲月祕辛。「蓋世功業,敢叫天公折服![1]。」派西曾經這樣說過,但金妮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覺得自己現在或許明白了。
他用修長的手做了個手勢。火炬裡的火苗燃得明亮而灼熱。閃動的金色光線在牆上投下猙獰爬行的影子。「告訴我,金妮。這條走廊……似曾相識嗎?對你有什麼意義嗎?」
「沒有。」她說,不知道他想要說什麼。
湯姆搖了搖頭。「遺憾啊。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你那柔軟的最後時刻呢?有什麼喜愛的記憶嗎?我無法想像你竟然可以如此輕易地忘記,更別提當時我被迫忍受你令人憎惡的陪伴。」
記憶?她不記得那些在無盡低語中恍惚遊蕩的灰色時期。但她記得那種冰冷的黑暗(而它也記得你)。
「我不記得了。」這幾乎是一句謊話。
他現在靠得更近了。她可以聞到墨水和舊羊皮紙的味道,她的額頭滲出了涔涔冷汗。她動不了了。
「那讓我啟發你吧。」他柔軟的聲音呼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這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他用冰冷指尖撫摸她的臉,接著用力地抓緊。她扭動著,掙扎著。畫面突然閃過她的腦海。一隻貓被掛在這條走廊裡,石頭地板上全是水,被石化的貓周圍都投映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倒影。有人寫了一條血書。「密室被打開了,與繼承人為敵者警惕。」更多畫面如同孔雀石一般朝她脆弱的大腦洶湧而來。妙麗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神呆滯空洞。白色床鋪上放著被石化的身體。接著是墜落,墜落進黑暗——
——而她回到那裡了。
寒冷源自她的體內,到處都是綠光。密室、蛇雕出現在她眼前,就好像隔著一道昏暗的帷幔,所有稜角都柔和模糊了。墨水在她的頭髮上凝結,她躺在那裡等待死亡。她的骨頭很痛,水滲了進去。而湯姆一直掛著一副天使面孔站在她身旁。她逐漸減弱的心跳旁是他有節奏的呼吸。一本日記在她旁邊攤開,她伸出細瘦、幾乎透明的手,慢慢劃過一頁頁的筆記,一遍一遍摸索那些熟悉的字句——
「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親愛的湯姆——」
金妮猛地掙脫開來,走廊以令人噁心的速度回歸。湯姆仍然雙手捧著她的臉。他仍然絲毫不放鬆。
「確實發生過,不是嗎?我以為我可以讓你想起來,但是我根本沒有嘗試過——」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幾乎剋制不住的興奮。
她注視著他,思緒飛轉。冰冷的汗滑下她的脖頸,進入了她的校袍之下。
他鬆開手,從她身邊退開。金妮鬆了一口氣,她用手掌摀住前額,感覺脈搏在太陽穴中跳動。她將頭靠在冰冷的石頭上,想讓世界停止旋轉。她嚥下一口氣,忍住噁心的感覺。「你怎麼能?」
「我怎麼能什麼?」
「這樣做。對那些人——」(對我——)
他又露出了那種舊日表情,傲慢輕蔑。「不哭嗎,金妮?這真稀罕。」
她揚起小下巴,陰沉地盯著他。「我向你保證,瑞鬥——你永遠不會再見到我哭。」
他古怪地笑了,他的微笑比他的憤怒更讓她害怕。
「怎麼,金妮,你似乎終於長大了。我一定會記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