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
吃驚之下,紫千豪迅速隨著語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這下看,卻使他險些脫口大叫,老天,原來說話之人就盤膝坐在布幔後的神壇上,那裡,本來是奉著三清祖師像的啊,如今,神像全沒有了,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的,卻是一個肥胖而矮如冬瓜般的怪人,他穿著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道袍,袍上全是油汙、穢漬與泥垢,頭上斜戴著一頂道士帽,兩隻眼又小又細,面龐腫漲有如豬泡,時時翻著眼白,粗看上去,簡直和瞎子沒有兩樣,鼻子朝天,鼻孔特大,黑黝黝的鼻毛往外茸生,再配著他一張血盆大嘴,滿口焦黃的牙齒,一臉橫生的肌肉,老天爺,這副尊容,這副打扮,哪裡還像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和個黑無常可說毫無二致了……
舐舐嘴脣,紫千豪走近神壇,一面細細打量著這位名震江湖的詭怪道士,一邊沉住氣道:“我是紫千豪。”
攀鷹瞎道的一雙小眼猛然翻了翻,不見表情的道:“你不找個地方先好好藏起來,卻跑到山人這裡充能,紫千豪,你嫌命長了麼?”
脣角噙著一抹冷笑,紫千豪淡漠的道:“攀鷹道長,我紫千豪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你何必為了區區幾副人肝便欲與我結下樑子,挑起漫天血雨?”
搖搖頭,攀鷹瞎道道:“這在山人來說,並沒有多大分別,只不過多享點福罷了,人生下來,脫不了生死病苦,便是活上千百年也照樣要死的,一死就任什麼全完了,何不留下點東西給活著的人受用,因此,山人我便早些送他們上道,再取他們一副肝下來作為山人替他們出力後的報償,老實說,我答允莫玉去殺你,反過來講也等於是成全你,活著,沒有多大意味,還不如死了的好,越早死,越能解除苦難,山人如此煞費心機,也算是慈悲無量了,紫千豪,山人不是害你,是在幫著你……”
一片謊言謬論,說得紫千豪大大的啼笑皆非,他吸了口氣,緩緩的道:“道長,佛道兩門,俱以仁慈為懷,以拯救天下眾生為己任,渡惡強凶,化戾氣變為群和,似道長那般做法,不是悻違了道家旨意了麼?況且.方外之人,不染塵俗,道長竟與江湖黑道女梟為伍,便不怕拍汙了道長你的清雅澄寧之氣?”
怪叫一聲,攀鷹瞎道沙啞的道:“好個利口小子,需知方寸之間,自有佛在,靈臺之上,自有道存,外在的一切,影響不了內心的虔誠,我念慈悲,祖師當能明察,若是慈悲的手段,那就全看各個門人超渡永生的方法如何了……”
心往下一沉,紫千豪注視著對方那隻小眼,又平靜的道:“道長不可曲解了道家宗義、道門之中,首重好生之德,再重悲憫之旨,又重空明之心,此不僅說說而已,要做到表理一致才行,道長殺人如草芥,即已不重好生之德,嗜食人心人肝,更是罪大滔天無可贖衍,此又不重悲憫之旨,而道長竟又允黑道女裊之請與其為伍合汙,淪入塵凡爭奪紛擾之流,又哪裡談得上空明之心呢?”
頓了頓,他一面注視著攀鷹老道的表情,一邊接著道:“但空門有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長若能今日即改,為時猶未算晚,道長何不現在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真正為道家一門做些有益於天下蒼生之事,幹些使人間清寧祥和之舉?如此,非但道長幸甚,他口若能修成正果,連一般老民百姓們也有福了……”
攀鷹瞎道冷冷一笑,道:“今夜你來,紫千豪,是來教訓山人的麼?”
紫千豪忙道:“教訓不敢,僅是欲求道長化干戈為玉帛而已。”
怪笑一聲,攀鷹瞎道道:“若說空門道家至理,小子,山人我比你清楚得多,山人普渡眾生,也渡了幾十年了,上天祖師並沒有認為山人的方法用得不對,否則,山人早遭天譴,至少也該蒙受報應了,但這些全沒有,山入我仍舊好生生的過了下來。而且養得又肥又胖,這一點,證明山人我為一般俗土兒子解脫的手段用得十分合適,山人替他們脫離苦海,送他們永登極樂,難道還有錯麼?這即是慈悲了,小子,人生無趣,若非山人尚有這般大任未了,山人我也早就同登仙境……”
吞了口唾液,紫千豪艱辛的道:“但道長可也明眼,人間仍有歡樂?仍有善良?仍有和諧,與仍有美好?並不是全像道長所說的那般痛苦淒慘!”
兩隻豬泡限又翻了翻,攀鷹瞎道冷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小子,你是指山人我不對了?”
沉著臉,紫千豪道:“對不對用不著我來指明,道長,你自己心裡比我更要清楚,照你的想法來說,這世上的人全該早就死絕,不應再有活下來的,但是,絕大多數的人們卻活得很好,而且,他們也都希望繼續活下去,天理是昭彰的,傳統是綿延的,沒有人會認為你講得對,道長,縱然你自已以為沒有錯,那也只是你自己沉迷於一個瘋狂的幻境中罷了,天下之大,道長,你不是王,更不是主宰,換句話說,你需順應人間利倫,不能隨意定下屬於你自己的規則,否則,道長。你會遭到報應,十分殘酷的報應!”
淒怖的狂笑一聲,攀鷹瞎道道:“山人我就是律法,就是禮制,就是天道!報應?什麼報應?幾十年了,山人我行我素,以自己的慈悲手法解人間危痛,嘿嘿。也沒有遭到一點挫折,沒有遇上一點阻撓,哪裡來的報應啊!小子,你是糊塗了……”
脣角跳動了一下,紫千豪緩緩的道:“道長,你武功超凡,聰慧絕頂,只是你卻用錯了地方,練得一身的本領,應該去做有益於天下之事,有一個好頭腦,更需懂得為蒼生謀福,似你這般混淆黑白,亂道覆禮,不顧人間大倫與上天仁慈之德,還算得了什麼高手雅士?還稱得上什麼‘三界外’之出家人?”
一張生滿橫肉的醜臉勿緊倏鬆,攀鷹瞎道平板的道:“罵得好,小子,你就過來試試看,說不定山人也會在你手中嘗到那報應的滋味也不一定呢……”
微拂豹皮頭巾,紫千豪冷靜的道:“善惡有報,只爭遲早,道長,若你不放下屠刀,就是報應不由我身上帶給你,以後也會在另一個時機裡從另一件事物上應驗的!”
揉揉他的朝天鼻,攀鷹瞎道古怪的道:“如此說來,紫千豪,你落草為寇,做著無本生意,殺人越貨,強取豪奪,就算是對了?就算是順天應理,講仁重恕了?”
悠然一笑,紫千豪道:“道長,需知盜亦有道!”
攀鷹怒道:“你說說看,你是個什麼‘道’?”
目光自灰資的房頂掠過,紫千豪低沉的道:“我落草為寇,只因我已跳入這個圈子,用這種生存的方式活下去,當然,我也明白這不是一種正規的求生道路,因此,我儘量在這條路上尋求減輕我良心負累的途徑,其一,我以自力更生的手段來減少我出草的次數,間接也等於消彌了目標人物的犧牲,其二。若非土豪劣紳、貪官汙吏、或巨梟惡徒、奸商財奴等對象,我一概不騷不擾,其三,我竭力使流血與殺伐抑低至最小程度,不令人命優傷過巨,其四,我賑糧散金,救助貧民客戶,使一些三餐不濟的窮困人家得以生活下去,其五,我不冤殺無辜,不濫害好人,得以饒恕之處便予饒恕,使每一個得慶再生的凶惡敵人都會變成踏踏實實的善良朋友,道長,人與人並不完全相同,行與行也並非毫無分野,有的人骨頭軟,有的人骨頭便,幹同行的亦有尊卑之別,這尊卑之別不在表面上,那就是所謂有‘道’與無‘道’了……”
陰惻惻的笑了起來,攀鷹瞎道語聲冰冷:“好一張利口,山人閱盡天下牛鬼蛇神,有你小子這張嘴的,還真是少見,但是,紫千豪,你以為山人我會被你這一番胡言亂語說動麼?”
紫千豪暗中嘆了口氣,徐徐的道:“我姓紫的言以肺腑,抱以至誠,道長,你不可太過偏激,不要以為我紫千豪還有不當之意!”
伸手輕捻著他那露出鼻孔之外的黑叢叢鼻毛,攀鷹瞎道陰陽怪氣的笑了兩聲,道:“紫小子,你說了這麼多,費了偌大心機,目的是什麼?就是希望山人我不要找你麻煩,不要到你傲節山上去開殺戒?”
舐舐乾燥的嘴脣,紫千豪頷首道:“不錯,正是如此。”
倒吊的八字眉一揚,警鷹暗道冷淒淒的道:“那麼,你怕山人我麼?”
淡淡一哂,紫千豪道:“不怕。”
雖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自紫千豪口中吐出,卻是那般的強硬與剛毅,斬釘截鐵,毫無回轉!
神色微微一變,攀鷹瞎道怒道:“真的不怕?”
紫千豪平靜的道:“我想,你會曉得我是真是假?”
忽然又令人毛髮驚然的笑了起來,攀鷹瞎道陰沉的道:“既是不怕,為何還來求山人我息鼓慪旗,推掉莫玉的請託?”
看著對方,紫千豪輕輕的道:“原因有二,第一,我不願無緣無故的結下你這種強敵,我的敵人已經多得夠我頭痛的了,第二;我不喜歡我的手下們遭到意外殺戮,更不盼著我的基業被人破壞——不管是輕也好,重也好的破壞!”
點點頭,攀鷹瞎道深井不波似的道:“好,你倒十分乾脆,不過,你可知道,莫玉來求山人相助之際,是帶了一份重禮來的?”
紫千豪雙目一寒,道:“童男童女的心肝各十副,新鮮的,血淋淋的!”
用那又尖又紅的舌頭舐舐嘴巴,再“咂”了兩聲,攀鷹瞎道像是在憧憬著一味美食般饞猴猴的吞了口唾沫,他一翻白眼,道:“對,對,你的消息還真夠靈通,莫玉帶了這份重禮來促請山人去對付你與孤竹幫,紫千豪,你又帶來什麼來藉以使山人打消此意呢?”
沉重而肅穆的,紫千豪道:“我帶來的是一腔熱血,滿腹赤誠!”
愣了愣,攀鷹瞎道墓然暴怒道:“混小子,你在戲弄山人!”
冷笑一聲,紫千豪凜洌的道:“我說的字字是真,何來戲弄之有,道長,我紫千豪單人匹馬進來會你.掏臟腑之言相諫,剖五內之懇敬獻,求的只是化一場干戈為玉帛,盼前只是平一場戾氣為釋和,遭襲,我似為這比莫玉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方法高明大多,也尊重太多,她不過想洩一口怨氣,想報一己之私仇,便如此毫無憚忌的安殺無辜,取久心肝,這等禽獸不如的瘋狂暴行,也僅有像莫玉此等妖孽才做得出來!”
一仰頭,紫千豪又義正辭嚴的道:“今天,她莫玉為了達到自己報私怨的目的,可以濫殺那些可憐的無事之人,異日,道長,若你侵犯了她,她還會顧慮到你,追唸到你麼?你要看情她,她只是一個心狠手辣,陰毒寡絕的妖婦而且!”
猛一挫牙,攀鷹瞎道咆哮道:“憑這臭婆娘要對付山人?哼,她還差上一大把火候呢,她不錯是心狠手辣,陰毒寡絕,但山人我也不是孩子手上的貨郎鼓——任她玩的!”
說到這裡,攀鷹瞎道不覺呆了一呆下他暗自責備著自己,怎麼搞的,這成了幫誰說話啦?弄來弄去,怎生倒反而罵起莫玉來了?”
紫千豪注視著他,緊迫的道:“道長說得不錯,擔卻仍要防她一著,此人雖系女流之輩,其心思之險諭,行事之殘暴至為罕見,便是昂藏男兒,怕也此不上她這麼陰殘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