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
雲霄沉吟半晌道:“你嫂嫂和姨娘已經把你說的話,全告訴了我。做爸爸的雖然老悖,還不至於就用自己的女兒去換取功名富貴。再說你看我這大年紀,便在滿人手下能弄到一官半職,還能有幾天後福可享?空自倔強了半生,到頭來,還落個晚節不終為人笑話,那又何苦呢?不過你也應該為你自己你全家想一想。如今為了你二哥的事,我已不諒於前明的一般孤臣孽子,如若我再和清廷硬拚,即使我以一死了之,你們這許多人又該怎樣呢?再說,古人曾經說過:‘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大丈夫也要講個恩怨分明。你看清廷諸王對我不是卑詞厚幣遣人來聘,就是降貴紆尊,登門來訪。尤其是那雍王爺為了我,不恤在邯鄲城裡住上好多天,這是你親眼看見的。人家對我的恭敬誠懇,也是你親身經歷的,你看能辜負人家這一番恩遇嗎?我想他雖並未說明身份,便昔日的劉先生於諸葛公也不過如此,我為了你們一家禍福,為了報答雍王爺的知遇之恩,能說不出山嗎?”
中鳳冷笑一聲道:“所以你老人家,就不恤把女兒獻出去了!”
雲霄不禁老臉通紅,把那琴臺一拍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是請他做媒,讓你嫁給姓年的,何嘗是把你獻給他?照你這一說,我這做爸爸的簡直是個無恥之尤的小人了。連你也這樣說,又怎麼怪得那些以孤臣孽子自居的遺老在外面罵我呢?”
說罷,又長嘆一聲道:“總怪你母親死得太早,我把你驕縱得太過份了,要不然敢這樣出言無狀,以小犯上嗎?”
中鳳見狀,連忙道:“並非女兒敢於以小犯上,出言無狀。你老人家不是向來也以忠孝教人嗎?如今只為了全家的安危禍福,難道就不為自己身後的毀譽打算嗎?再說,爸爸常說我們這雲氏門中,歷代都是大明世宦,縱使那雍王對你老人家不錯,難道又比得上大明對我雲氏世代的深恩厚澤嗎?事實說,女兒是父親生的,慢說是您請雍王為媒,教我去嫁姓年的,便是真的把我獻給雍王,我除一死之外,也決不敢對您放肆,不過對於您自己的出處還請三思才好。”
雲霄道:“我意已決,用不著再為三思,從前伊尹不也曾五就湯五就桀嗎?老實說,前明氣數已盡,目前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大家到北京城裡去共享幾年富貴,一條路便是隻有等待那班前明遺孽和大清朝的兵馬前來夾攻,你想我們能坐以待斃嗎?”
中鳳默然半晌道:“爸爸既已決意投靠清廷,女兒決不敢勉強。不過依我看來,那雍王雖然胸懷大志,一旦得手,不愁不登大位。但是您是精於風鑑的,他那副鷹視狼顧的相貌是個能共大事的嗎?您已這大年紀,何苦又去染上一水?設若一旦不能始終其事,女兒就不忍說了。”
雲霄又一捋鬚哈哈大笑道:“我也就為了這一點,所以你一上來只微露不願之意,就不讓你嫁他。老實說,我們現在不過窮途末路,暫時借他的力量,避一避那班前明遺孽來攻,又免得清兵時常囉嗦。我雖老了,壯志猶在,難道真會甘心做個待烹的走狗嗎?”
說罷,一振雙臂,又大笑道:“你這孩子,真比雁燕兩兒強多了,只可惜不是個男兒,要不然我便更放心了。”
中鳳一聽,不禁微怔,又看了雲霄一眼道:“女兒一向悶在心裡要說的話全說了,爸爸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決沒有不依從的,不過您的年紀太大了,自己還得留心才好。”
雲霄又笑道:“年紀只能限得住常人,卻限不住非常人物,能道你也把爸爸看成常人嗎?”
說著又道:“這且不說,到底你對那姓年的小子如何呢?你看他還有幾分出息嗎?”
中鳳不由粉臉通紅,把頭垂下去道:“這人如論文學武功原都高人一等,只不免驕矜之氣過甚,有時又不免有點婦人之仁,不過和世俗一般紈褲子弟比較起來,也可算得鶴立雞群了。”
雲霄不禁搖頭道:“你這小妞兒,眼界也太高了,連這等不世出的人物,都不免下這等考語,還到哪裡去找全才去?”
說罷又笑道:“來年新正之約,無論如何,我是非踐不可的,到時你是去或不去呢?”
中鳳把頭一抬,又低下去道:“您如果命我去,女兒當然遵命。不過,在這未去之前,對於您自己的出處,還宜再想一想。至於女兒的事……”
說到這裡,又把臉漲得飛紅道:“您……還是慢一步。”
雲霄不禁大詫道:“為什麼要慢一步?難道你對那年二爺真看不入眼嗎?”
中鳳又把頭連搖。雲霄更加奇怪道:“既不是對他看不入眼,為什麼又教我慢—步是何道理?是不是你因為我曾說過是個二房,所以不願意?要知道,這是你命中註定如此,要不然又到哪裡去找這樣出色的英雄夫婿呢?”
中鳳又把頭一搖嗔道:“爸爸,您今天別問這好不好?”
雲霄不禁怔怔的看著她,正要再問,究竟是為了什麼,猛然孫三奶奶又趕上樓來道:“老山主,現在離開您到北京城去還有好幾天呢!小姐請您別問,您不會就停幾天再說嗎?”
說著一雙母狗眼連眨,雲霄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道:“好,好,反正這事也不一定是今天就要決斷的。既然如此,小姐是你奶大的,我就先回去,你再問問她罷。”
說罷,下樓徑去,中鳳送走父親,心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下躺在床上,心裡也不知是在想著什麼,孫三奶奶見狀,悄悄的走近床邊低聲道:“小姐,你方才和老山主說的話,俺在樓梯上全聽見了,你所以要請老山主慢一步辦喜事俺倒知。”中鳳不禁大為詫異道:“你知道什麼?”
孫三奶奶笑道:“你別害羞,俺知道,你聽說那年二爺是湖廣總督的少爺,媒人又是一位王爺,多少總要爭點面子,那副嫁妝萬不能寒酸,所以才請老山主慢一步。這個你放心,俺停一會就和老山主說去,反正咱們拿出去的東西總不能讓人家比下去。”
中鳳不由秀眉一豎道:“你胡說什麼;我的事便老山主也不能完全做主,你再強不知以為知,擅作主張,去對老山主胡說可不用怪我。”
孫三奶奶一見中鳳真的生了氣,不禁慌道:“好小姐,你是俺奶大的,就算俺是猜錯了,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不能告訴俺嗎?”
中鳳一見孫三奶奶一股惶急之色,不知怎地想起羹堯說她嫵媚的話來,忍不住口角忽露笑意道:“好嬤嬤,今天一天我已夠受了,你不用再嘔我呢。這件事不用說你,便是老山主也猜不上,我也一時不能對他說,不過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的。”
說罷臉色又一沉道:“現在我心裡太煩了,你先下樓坐坐,誰也不用給他上來,讓我好好的靜一靜。”
孫三奶奶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半晌,怏怏的又走下樓去。中鳳等她下樓之後,一賭氣,又躺到床上去,扯過一條錦被向頭上一蒙,端自曚曨睡去。半晌之後,忽然聽見樓上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再睜眼一看,天已全黑,孫三奶奶愁眉苦眼的,捧了一畚箕獸炭,正在向火盆裡添著,不由一揉眼睛道:“外面什麼時候了?你又拿這許多炭上來做什麼?”
孫三奶奶道:“俺已上來好幾次咧,看見你睡得正香,一直沒有敢驚動,外面北風又大了,天氣冷得很,所以再給你添上一次炭,你那份飯菜也早送來咧,現在全都涼了,我已替你溫在下面爐子上,要是肚子餓了,俺替你立刻拿來就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