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〇
說著不由分說,又將他兩手反剪了,向地下一扔,各自提著兵刃站著,鄧佔魁那兩隻手恰好交叉在最痛的鞭傷上面,那麻繩疙瘩又縛在創口,簡直墊得火星直冒,稍一轉動,便痛澈心肺,忍不住又哀求道:“我決不會逃走,只求你兩位替我暫時鬆一鬆,要不然,我疼得實在忍不住咧。”
那右邊一個提著魚叉的壯漢冷笑道:“老子們本正好安睡大覺,卻偏遇著你這豬玀,眼見得連眼都不能合咧,你還不安分老實點,打算麻煩老子,那可是自討苦吃。”
另一個道:“龍二哥,你和他說什麼,那位裴老英雄和魏小哥兒早說過咧,只等各位長老一聲令下,便活剮了他祭靈,你和這豬玀還費什麼口舌?真要有膽量,你恨他,不會等裴老英雄祭完靈,把他那付心肝討來炒了下酒嗎?”
鄧佔魁不由做聲不得,只有閉上嘴,那顆心在腔子內砰砰直跳,一時想起那一大群姬妾和這二十年來積下的金銀財寶,不禁流下淚來,迷惘中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忽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音,夾著鐵杖拄地之聲,一個蒼老的口音道:“現在該換班咧,你兩個且去歇歇,差事算交給我了。”
便見一個灰色短髮齊肩,蓬頭垢面的老丐拄一支鐵杖走進來,那兩個壯漢一見連忙躬身見禮,待說什麼,那老丐卻把手一揮道:“去,去,你們如果覺得對不過我老人家,弄點酒和臘肉來便行咧。”
兩人連聲稱是,立即退出,那老丐卻長嘆一聲道:“真是人老珠黃不值錢,好差事輪不到我,半夜三更的,卻打發我老人家來伴一個待宰的活死人,這是從哪裡說起?只要年紀倒回去二十歲,他媽的,老子不去出首才怪!”
說著,放下鐵杖向那地下箕踞一坐,看著鄧佔魁道:“朋友,你到底是怎麼弄到這裡來?據他們說,你還是一位大官咧,這話對嗎?”
鄧佔魁見那老丐滿口牢騷,又有出首的話,不由心中一動,忙也嘆了一口氣道:“我倒真是一個大官,但是如今說不得咧!”
老丐又道:“你被那飛天神駝裴老么抓來的事我全知道,不用嘆氣,放價值些,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呢!”
鄧佔魁絕處逢生,不由大喜道:“你這話當真嗎?只要我能活命必當厚報。”
老丐方說:“什麼厚報不厚報的,你先別忙,我只說你有一線生機,卻沒有許你便能活命咧,你空許什麼願心?”
正說著,猛然又進來一個壯漢,一手提著一把大酒壺,一手端著一隻大冰盤,盤中放著兩個熟豬蹄,一塊拳頭大的牛肉,向地下一放,看著那老丐道:“山主教你小心一點,看好這豬玀,不要和他說什麼,你為什麼倚老賣老,又和他談起家常來?須知山主法度厲害,如果出了岔子,卻不管是誰,全得責罰咧!”
那老丐貿然跳了起來,大叫道:“你這小蛋蛋子也敢對我老人家說什麼話?什麼鳥山主,他能強過顧老先生嗎?老實說,顧老先生就是怕你們這些小蛋蛋凌虐人家,才打發我來,你不服氣,不會告訴他教他向顧老先生說去,山主,只好咬我X X。”
那壯漢冷笑一聲,一臉忿色道:“好,好,我看你的。”
便掉頭而去,那老丐又坐下來,提起壺先灌上一陣,又拿起一隻豬蹄啃著,鄧佔魁一見二人吵嘴之狀,越料得老丐和主事人不和,而且也似有幾分權勢,又似乎奉命來照顧自己的,連忙又賠笑道:“老人家,你別生氣,一切承蒙照拂,我便死也感激,但是我雖被擄來,直到現在,除那裴老么而外,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適才你老人家說的山主和顧老先生又是誰,能告訴我嗎?”
老丐啃著豬蹄,倏的一瞪眼睛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嗎?老實告訴你,這裡是太陽庵的下院,日月山莊,山主便是審問你的那九里山王彭天柱,你聽說過沒有?”
鄧佔魁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道:“他便是昔年獨霸江東人稱天殺星的嗎?怎麼好多年沒聽說起咧?”
那老丐一面嚼吃著,一面看著他道:“你問這個嗎?他自三十年前被我們東家顧老先生降伏,便不敢再橫行霸道咧,如今只在太湖之中納福,連老家也不常去,你怎會聽見有人提起他。”
鄧佔魁忙又道:“那顧老先生又是誰?既能降伏這位天殺星,一定也是了不起人物咧!”
老丐猛然一拋殘骨大笑道:“他便是我那舊日東家,顧肯堂先生,你今晚要不是他老人家能吃得住彭天柱,此刻早已被老駝子宰了祭靈咧!”
鄧佔魁不由毛骨悚然道:“那便是適才審問我坐在上首的那位清癯老人家嗎?聞得他老人家,乃當世大儒,名動公卿,連皇上全簡在帝心,如果要做官,還不是易如反掌,怎麼也和這強盜混在一處咧?”
老丐冷笑道:“他老人家抱負極大,焉有真不願為官之理,不過不同的是他老人家雖然想做官,是打算一展抱負,致天下於三代之治,卻不是打算鑽狗洞當奴才,至於他結交那些江湖梟傑那另外又有道理,卻不便對你說咧!”
鄧佔魁聞言,心中又是一動道:“這裡既叫復明堂,他又陰蓄死士,佔山立寨,那一定打算恢復朱明天下,和本朝做個對頭,這就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你看以這一窪之水,能與天下之力爭衡嗎?”
老丐不答,提著酒壺,鯨吸了半晌,放下來,又提起第二隻豬蹄啃著,一面又冷笑道:“你懂得什麼?也居然敢胡說八道,這是遇著我,換上一個人,只去告訴彭天柱那老兒一下,也許你這付心肝,早扒下來炒熟了下酒咧。”
接著又看著他道:“我們顧老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麼不懂?老實說,依了這老囚囊的,早搶了蘇州城,直逼鎮江去取金陵咧,也是我們顧老先生,因為大清定鼎決非偶然,長白龍興也有定數,所以才不許妄動,他老人家原說過,文王西夷之人也,舜東夷之人也,只要能行仁政,庶民受其惠,倒不一定非復明不可。”
接著又鼻孔裡哼了一聲道:“如果以他老人家的才情,和各山對他的仰望,真要舉起義來,不但坐在北京城裡那皇帝老兒沒有這樣安穩,便我這老乞兒,也許早已弄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噹噹,還能在這兒替人家看死囚嗎?”
接著又啃著豬蹄,不再開口。鄧佔魁不由聽得又驚又喜,又是害怕,半晌方又囁嚅著道: “這位顧老先生,真有這樣抱負,說過這些話嗎?”
那老丐猛然一翻怪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他老人家如果沒有這種抱負,沒有說過這話,我老人家還造謠言騙你這待宰的死豬不成?”
鄧佔魁忙又賠笑道:“你老人家焉有騙我之理,不過我此番奉了聖旨南來,便有一半是為了尋顧老先生,如果他老人家確實有此抱負,說過這話。便死也值得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