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沒有風，門外的冷氣從腳下漫進來。盛實安聽到金之璃接著問：“我知道您為難，可是……難道當真不能通融？只是請律師公事公辦，僅此而已。”

盛雩安被捕，幾班警長吃了劉廳長的三令五申，加班加點輪流審問，要迅速逼出供詞、迅速定罪論處，替金九霖告慰愛子的在天之靈。愛湊熱鬧的三流報社早將這場案子描繪成毒性十足的奇談，奇談中的盛雩安是個不自量力蛇敢吞象的投機者，看中了金家財產雄厚，便從勾引金家的格格開始，處心積慮要將金府據為己有。

普天下只剩金之璃不信——那些故事編得繪聲繪色，講盛雩安偷看過格格洗澡，因此起了色心，講格格手段高明，架空盛家兩位得臉的小姐，讓盛雩安身邊再無其他女人……可她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她與盛雩安頭次見面是在三年前的羅馬。那年她在羅馬讀書，李三小姐來旅行，約她一同去華人拉幫結派的花園派對，在席間遇到盛雩安。她素來冷淡，對陌生人更少說話，可難得投緣，從花園聊到博物館，又從博物館聊到小餐廳，恍然如夢幾天過去，她發覺自己竟然請了盛雩安到公寓吃便飯。

不知是哪來的底氣，她壓根不會開火，最後還是盛雩安下廚，做了兩碟糊鍋底的奶油意麵。

不管盛雩安在盛實安、唐林苑的故事中充當的是怎樣的險惡角色，在金之璃這裡，盛雩安自始至終紳士而得體，深情未訴諸於口，但卻是位闇火燒遍的絕佳情人。金之璃這輩子循規蹈矩，寥寥幾次發瘋全是因為盛雩安，譬如那次請他吃便飯，又譬如在教堂答應他的求婚。

即便盛雩安今年北上的確目的不純，但金之璃清楚，至少起初絕非旁人所描述的那樣——她怕煩，在羅馬時用了假身份，被意外求婚時才告訴盛雩安自己姓金。至少起初全是真心。

即便案件結果沒有任何可轉圜餘地，但這片真心使得金之璃確信自己不能袖手旁觀，即便盛雩安只有百分之一的清白，也要竭力追求，她想過無數次，如此下去，害殺金之瑜的那些人照舊得意，只會是盛雩安被潑一身髒水，造出一場萬人空巷拍手稱快的槍斃現場，思來想去，惡心得發抖。在家和金九霖徹底鬧掰，劉廳長那裡指望不上，她頭一次求人，便是來找陳嘉揚。

前半生高傲潔淨得有了慣性，金之璃開口前有百般為難，眼下說出來，覺得卻也容易。或許是因為自己真被逼上絕路，或許是因為陳嘉揚實在比劉廳長劉太太之流溫和，聽她連篇累牘講述往事，他不曾插話，隻沉默地聽，俊秀而有些莫名眼熟的五官藏在晦暗光線後，模糊不清。

金之璃說完最後一句辯解，在沙發上沉默地等，等著陳嘉揚掂量孰輕孰重，數著時鍾秒錶輾轉畫圈。

不知過了多久，陳嘉揚終於低聲說：“知道了。”

他應允她時鎖著眉頭，金之璃不明白為何如此為難，隻以為是替她通融求情費力，他覺得吃力不討好，於是有些歉疚，站起來同他握手，再三感謝，再三保證會請經理人將自己名下的財產打理好，拿三成以上給陳嘉揚致謝。

陳嘉揚對此無可無不可，隻一點頭，叫傭人傳話，“讓司機開車送。”

似乎是覺得她嬌滴滴，必須如此待遇。

金之璃推辭著走出玄關，看見一團小小的霧，是個穿旗袍的小個子姑娘坐在木櫃上，翹著長腿抽煙。

早就聽聞荔山公館是陳嘉揚金屋藏嬌的所在，有個女人也不足為奇，但金之璃好奇心匱乏，並不好奇那位“安小姐”是何方神聖，本不欲多看，只是一掃便發覺眼熟，“你……？”

盛實安手指夾著細長的女煙，懶洋洋抬頭，眯眼一笑，“我。”

上次相遇，盛實安去謝公館，金之璃正要走，這次也是，一來一去，她們相遇時似乎總是如此情形。金之璃隻覺得巧妙，笑道：“早知道你在這裡，就給你帶家裡做的點心。謝馥甯說起過，你愛吃點心。”

盛實安撣掉煙灰，道：“謝謝。”

話音落地，發覺自己連撣煙灰的姿勢都是跟陳嘉揚學的。簡直煩人。

金之璃出了門，她踩著高跟鞋上樓，進洗手間。陳嘉揚起身跟上來，倚著門框，看她對著鏡子抽完剩餘的煙，掐滅煙頭，方才開口解釋：“她隻想讓盛雩安死得清楚些。”

盛實安打開水龍頭洗手，注視水流，衝洗乾淨皮膚上的每粒香灰，像小廟裡一縷不疾不徐的青煙一般處變不驚，“我不想。”

錯的不是金之璃，如果換作是她處於同樣境遇，她會拿刀頂著劉太太的脖子逼她帶自己去見劉廳長，甚至或許帶槍劫獄，跟罪大惡極的情人浪跡天涯；與金之璃第一次見面時，盛實安深感自慚形穢，自己在她襯託下像隻滾泥巴的流浪狗，她甚至想為大美人鞍前馬後伺候，因為金之璃太良善太溫柔。然而被繩子捆過被槍孔指過的是她，難道她要為金小姐的百轉柔腸拍手鼓掌？

這自然讓他為難，盛實安乖巧伶俐了許多年，頭一次真正要他為難。

陳嘉揚果然沉默許久，開口道：“我得答應。”

盛實安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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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揚 你沒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