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二見與幼年

新的一天是在忙碌中渡過的。

她一大早先去了給她OFFER的公司,那是家中國人開的公司,工作氛圍較為寬鬆,薪資待遇也都很不錯,於是她很快確定了入職日期。接著到商業街買了禮物,送給之前幫了很大忙的學長,幷請他吃了頓飯。下午則是跟群裡的中國人聚了聚,喝個下午茶,玩幾局遊戲,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最後拎著大包小包回家,踏上二樓的時候看見202門口站了一個披薩的外賣員,正在按門鈴。

走廊很狹窄,外賣員意識到馮希西要往前走,便側身想讓開路,但手裡平舉著的披薩盒讓他的行為沒有了意義。

馮希西手裡還拎著好幾個袋子,幷不想擠著過去。反正耽誤不了多長時間,因此拒絕了他的好意。正巧,202的房門也開了。

上一次見面讓馮希西印象頗深的「平角褲男孩」這次全副武裝,把自己從上到下都用寬鬆的衣服嚴嚴實實地蓋住,要不是兜帽下露出了一張白淨的臉,她還以為遇到了行走的衣服堆。

「平角褲男孩」——啊不對,現在應該叫「衣服堆小哥」了——頭都不抬地在披薩盒上劃拉兩下算是簽了字,非常客套地、念臺詞一樣地道謝完,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突然抬頭向馮希西的方向瞅了一眼。馮希西本來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幾米外看著他們,這時看到「衣服堆小哥」的目光,條件反射地衝他微笑起來。

也不知道是之前沒注意到旁邊還有人被嚇到了,還是馮希西笑容太假被驚到了,只見「衣服堆小哥」本能後退了半步,連自己面前還站了個外賣員都忘記了,伸手就想把門關上。直到指甲碰到冰涼的門把手,被涼意一激,再加上外賣員茫然的眼神,這才反應過來,只能生生剋制住自己,縮回手,僵硬地從外賣員手裡接過披薩盒。

外賣員很明顯感覺到了不對勁,打量了幾眼面前的客戶,又小幅度地偏頭看了站在旁邊的馮希西一眼。不過披薩已經送了,字也簽收了,已經沒他什麼事了,他只能按耐住好奇離開了,臨下樓的時候還不死心地往這邊瞟了一眼。

馮希西看不到身後外賣員八卦的眼神,但鄰居小哥的眼神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東瞟西看,一會看著走廊上的欄杆,一會看著門看看門把手,一副理智逼他打招呼但身體十分抗拒交流的樣子。

其實她的內心也是有點尷尬的。畢竟明明沒做什麼事卻被人避之如毒蠍,不過還好她臉皮比較厚,內心又比較樂觀,還能用文化差異來自我安慰,所以這時候倒是太多的其它情緒。她裝作沒發現對方的小動作,面上微笑著,打了個圓場,「晚上好啊,入江桑,晚上吃披薩呢。」

嘴上這麼說,但是她的內心卻對著這個全身上下都在訴說著「我為什麼在這裡我不應該在這裡」的「衣服堆小哥」瘋狂地刷著彈幕「你應該在車底是嗎你應該在車底是嗎你應該在車底是嗎」十分無言。

「衣服堆小哥」僵硬地點點頭,雙眼盯著不知道地上的哪個點,「嗨嗨」兩聲如同蚊子嗡嗡。

「這是我中午逛街時覺得很好喝的花茶,」其實馮希西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對方很明顯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一副著急回房間的樣子,她也不想強人所難,硬跟對方套近乎——因此掏出一瓶逛街時很心水的飲料,遞過去,「入江桑,您可以嘗嘗哦。那我先回去了,給您添麻煩了。」說完就等著對方也客套一句,然後兩人各回各家,完美!

果然,小哥格式化地道了謝,捧著披薩盒和飲料麻利地閃回房間,關上門。

馮希西也順利地回到自己房間,一邊整理今天買的東西,一邊腦子裡習慣性地開始分析鄰居。

應該是個內向的人,不愛跟人打交道。應該沒有工作。跟外賣員相處還比較自然,經常叫外賣吃?喜歡把腦袋遮住,不自信?頭髮不是很長,衣服也很乾淨,只是單純的宅?不愛說話但一定要打招呼道謝,強迫症還是一定要禮貌?……恩,感覺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雖然沒說幾句話,也只見了兩次面,但馮希西對他的印象還挺好的。

晚飯吃的是炒米飯,她把昨天剩的米飯跟鶏蛋一起炒,配上火腿蘿蔔丁和一點點老乾媽,簡單滿足地解決了晚飯。

她刷了刷微博,沒發現什麼新聞消息,就切換著LINE和微信跟人聊天,等到晚飯消化的差不多了就開始在瑜伽墊上鍛煉,跟著視頻做操伸腿。揮汗如雨的一個小時之後,她洗了個澡,細緻地抹上身體乳,再敷上面膜,這才拿了一本書半躺在床上閱讀。

結果躺在床上剛看了一頁,她耳邊就出現了似曾相識的呻吟聲。

馮希西驟然一驚,立刻屏住呼吸,想分辨到底是真出現了聲音還是她出現了幻聽。

房間裡靜悄悄,安靜地能聽到不知誰家洗衣機轟轟地脫水聲,以及樓下夫妻倆壓低的吵架聲,但就是沒有那聲呻吟。

錯覺?

應該是錯覺吧。

她又重新躺回去,書卻一直停留在第二頁。她的目光在書上掃來掃去,然而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馮希西總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什麼,可具體是什麼聲音,她又說不上來。她覺得自己有點魔怔。理智告訴她,現在才晚上9點,大多數人基本都沒睡覺,空氣裡生活的溫度還很濃烈,更是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充斥著周圍。這樣一個幷不安靜的環境裡,她一個沒有超能力的普通人,是根本聽不見昨天那樣細微的聲音,即使聽見了,她可能也分辨不出來是她的臆想還是實打實地存在。

想來想去,她覺得自己還是出現幻聽了。

這樣一想她更加看不進去書了。馮希西索性放下書,閉上雙眼,老老實實地敷面膜。

面膜涼涼地敷在臉上,似乎把心也覆蓋上了涼意。

而一墻之隔的202,入江智也蜷在椅子裡已經很久了。

電腦桌上放著打開的披薩盒,切成八塊的披薩缺了一塊,剩下的則原封不動地擺著。熱氣早就消散到空氣裡了,長時間的放置讓披薩失去了讓人垂涎欲滴的色相,配料看上去又油又膩,面餅看上去又幹又硬。一張好好的披薩,即使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依然挽不回被人遺忘的命運。

披薩的主人看起來一時半會是不會再碰這份披薩了。他蜷在椅子裡,雙手抱著腿,滿腦子都是懊惱。那份經年累月在網路上構建的自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同時內心也湧上來一股無力感,讓他沮喪地一動也不想動,有點想哭。

小的時候他也是能很開朗地跟人打招呼的,怎麼現在就成了這樣子呢?

在習慣了這麼長時間的一個人生活後,他終於久違地體會到了難過的感覺。而上一次這種情緒的出現,還是在聽到父母因為欠債跑掉的時候。

但這次,他甚至都不知道因為什麼而難過。

智也從小都是跟爺爺一起住的。

爺爺是個很能幹的人,什麼都會,什麼事情也都做的很認真。會修車,會修電路,會做木工,還會會種很漂亮的花,和念好聽的俳句。

如果說入江智也對爺爺是很純粹的喜愛崇拜尊敬的話,那麼對父親的感情就複雜了。

他跟父親見面次數幷不多。在他的印象裡,先有的是爺爺——爺爺是萬能的,然後才有了父親的概念——父親是什麼都不會的廢材。他聽他爺爺說過,他的父親高中隻上了一年就輟學了,瞞著家裡跑去給當時名噪一時的黑社會幫派當小弟,也就是在那裡認識了他的母親。兩人稀裡糊塗地在一起,稀裡糊塗地結了婚,有了孩子就生,生了孩子就扔在家裡不管。當入江的爺爺從別人口中聽到了這事,踹開智也所在的房門時,智也已經餓得奄奄一息哭都哭不出來了。從醫院出來後,爺爺態度堅決地剝奪了智也父親母親的監護權,把還是嬰兒的智也帶回家。等到入江智也長大一點點了,跟小蘿蔔頭一樣可以跟在爺爺後面走路了,智也母親跟智也父親離了婚,轉頭攀上了組織的一個小頭目,果斷地把智也父親甩了。組織的小頭目也早就對智也父親不滿很久了,正好下了套尋了個理由把智也父親趕出黑道不說,還剁了智也父親的一根小拇指,讓人人都知道他曾混過黑道還做了錯事。

混了那麼多年黑道,卻沒出混什麼來,一個小頭目都能輕而易舉地把他趕走,女人也把他踹了。可見智也父親不僅沒什麼本事,腦子也不那麼靈光。他被趕出幫派後,倒是終於想起自己還有個兒子還有個老子。可惜入江爺爺不僅排斥跟他見面,也拒絕他跟智也見面。於是他就晚上睡公園,白天就蹲幼稚園門口,看到兒子出來就把通過別人施捨而買到的零食強行塞給小小地智也,嚇得一邊的老師叫來了保安。

一次兩次還能攔住,每天都這樣,幼稚園老師也撐不住了,勸入江爺爺把這事解決掉。爺爺考慮了一下午,終於後退一步,給智也父親找了房子住,幷找了個活計讓他幹,唯一的要求就是每次他跟智也見面時,他必須在場。

於是就這麼又過了幾年,智也上了小學。年齡長了,懂得多了,他也就意識到自己跟其他小朋友的不同了。他開始主動親近自己的父親,就為了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即使這樣,他也是好幾天才能見到父親一面。聽說他又辭掉了工作,聽說他跟一群雜七雜八的人混在一起,聽說……他總是從街坊鄰居那裡聽到自己父親的消息。他的父親每次回來都只是塞給他帶零食,偶爾問問他的成績,接著昏天黑地地睡一覺,醒來又不知道去哪了。他也不在意,能見到的時候就待在他爸的房子裡待一會,見不到他就回家幫爺爺奶奶忙。他以為父子之間就是這麼相處的。

他是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爺爺教他知識教他道理,奶奶教他耐心與包容。但是他慢慢長大,而爺爺奶奶則慢慢老去。他們的身體變得不好,於是他就放棄了跟小夥伴相處的時間,一放學就回家幫家裡做家務。奶奶總是腰疼,因此他學會了怎麼能又快又省力地擦乾淨地板;爺爺眼睛昏花看不清字,因此他學會了很多字,每天都給爺爺念報紙。

過個十天半個月,父親就會突然出現,像對待寵物一樣地把他叫過去,他也高高興興地過去,過十多分鐘再拿著父親給的零食高高興興地回來。他幷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只知道第二天就可以跟小夥伴大聲炫耀:「我爸爸昨天又買了好多零食。」「這個啊,爸爸早就給我買過了,不好吃。」「啊,我們交換吧,爸爸帶回來的有好幾張重複的卡」

「怎麼總是你爸爸啊,你媽呢?」

「……」

一晃又是幾年,等他小學即將畢業的時候,他終於能回答這個問題了。

「我媽媽啊,她回來了。」

初中他換了一所離家比較遠的中學。

他也終於脫離了炫耀父母的年紀,說到家裡情況只會說爺爺奶奶怎樣怎樣,而對父母閉口不談。

智也對父親的印象本來就很淡,而對母親則是完全的陌生了。他也幻想過母親的樣子,跟其他小夥伴的母親一樣,溫柔,會做好吃的飯,笑起來裝滿了包容。然而他所幻想的樣子跟他母親沒有一絲一毫相同。

時光讓他變成了初中生,卻沒能讓他的母親變得像一個母親。抽著煙,畫著濃妝,眉毛上挑,大眼睛粘著誇張的長睫毛,眼皮上更是濃濃的一片紫色。就這樣,他的母親,在他小學畢業前夕,穿著暴露的衣服,踩著高高的高跟鞋,突兀地闖進了他的生活。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被叫做母親的人卻只是瞟了他一眼,跟他說了唯一的一句話「怎麼都長這麼大了。」

一邊的入江父親嬉笑著摟過女人的腰,笑得眼睛成了一道縫,「老頭子有錢,養得高一點。你別說,這小子長得人模人樣的,像你。哈哈哈」

他站在原地聽了二十分鐘他們對他的評頭論足,聽他們談論入江爺爺還有多少錢。他揪著書包帶,低著頭,一動也不動,直到那個摟著女人腰掛著猥瑣笑容的油膩禿頂男人終於想起什麼似的,甩了他兩萬日元,像轟狗一樣把他轟走,他才僵硬地邁開腿。他滿臉平靜地走回家,一到家,就衝進厠所,抱著馬桶嘔吐起來。不管胃裡有沒有東西,他只是想吐。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噁心。Qun 7捌/③⑦①1⑻⑥"3

他嘔吐了很久很久,直到吐出來的都是酸水,經過食道時火辣辣地疼。他看了看衛生間鏡子裡的自己,鼻涕眼淚嘔吐物混雜,噁心的令人髮指。

他脫掉衣服,仔仔細細地洗了個澡,尤其是臉,洗了一遍又一遍。他用浴巾擦乾淨身上的水,走出浴室,看著洗手檯後鏡子裡面的那個人。

眉毛好醜,眼睛好醜,鼻子好醜,嘴巴也好醜。

奇怪,以前怎麼就沒意識到這個人這麼醜呢?

他平靜地擦乾浴室的水霧,還拖乾淨了地板,再把馬桶刷了一遍;他平靜地換上乾淨的衣服,用水衝掉髒衣服上沾的嘔吐物,用手搓洗了一遍再扔到洗衣機裡;他平靜地出了衛生間,跟奶奶說沒事,吃掉重新熱了一遍的飯,飯後跟往常一樣地給爺爺唸了一期報紙。

入江智也其實想給爺爺說點什麼,但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很多道理爺爺都已經告訴過他,沒告訴的他也能看書學。

所以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跟爺爺道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