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賀星河番外

以前嚴謹行問過賀星河一個問題,你說外國的月亮和中國的哪一個圓。

賀星河覺得這個問題十分智障,沒搭理他。

可是現在他卻有心思琢磨起這個問題了,他想他能夠回答嚴謹行,外國的月亮和中國沒什麼區別,外國的醫院和中國一樣也都是一股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

原來所有的醫院都是這個味道,包括精神病院。

他的時間似乎在某個時刻按下了暫停鍵,每天閉上眼睛前,是在這個封閉病房裡,張開眼睛後,也還是在這個封閉病房裡。

剛開始賀星河還會試著反抗,試著去計算每一天的日子,後來就放棄了,因為完全沒有意義,他所做的一切在別人看來都帶了點瘋癲的味道。

「怎麼就會得這種病呢。」父親皺著眉頭,說這話的語氣半分淩厲半分失落。

賀母的眼睛都哭得紅腫,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

「去美國吧,」她說,「去國外接受治療,也許會好一點。」

父親沉默了會兒,點點頭同意了。

「你說……星河說的那個人,就是那個女孩子,會不會……」

賀父掐滅煙頭,怒目圓睜,「怎麼可能!他說出來那是誰了嗎,而且那天那麼多人都看見了,車裡只有三個人,你聽聽他一直說的都是些什麼話……」

說著說著又是一聲煩躁的歎息。

「趕緊送他去美國,想辦法治療,不能再讓他瘋下去。」

「我賀有臻的兒子,絕對不能是個瘋子。」

然後他就被送來了這裡。

賀星河手指攥緊了身下的床單,指節用力到泛青泛白,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在鼻尖安營紮寨,讓人透不過氣。低下頭,額前的劉海長到蓋住眼睛,刮在眼下,觸感很難受。

半晌,他真的像個瘋子一樣冷冷地笑起來。

他伸出手,摸到自己左邊的腿,從大腿根順著往下,摸到膝蓋,膝蓋以下空空蕩蕩。

那條小腿鋸掉了,他已經是個殘疾人了。

「嘶——」

霎時的疼痛讓他狠狠皺起眉頭,每一個截肢的病人都會經歷幻肢痛,他也不例外。賀星河手掌用力到青筋一根根暴起,臉部肌肉扭曲抽搐,渾身都顫抖,身體下意識往前傾倒靠在右腿上。

額頭的滲出汗水,他不敢用力呼吸,只能痛苦地煎熬著。

這種痛賀星河已經熟悉了,可還是沒有辦法忍受住,喉嚨裡發出疼痛的嘶吼,額頭神經抽動,雙眼血紅血紅。

他像個原始的動物一樣掙扎,腦子倒清醒,反反復複都是當初車禍以後聽到的話。

「2013級會計專業,一共三個班,不是兩個。」

「那天車裡只有我們三個人,你、我、慶慶,沒有其他人。」

「我們寢室只有我和心婷,一直都是雙人寢……」

「你說你記得有個女孩子,那你總要說出她的名字,不然我們怎麼幫你找……」

「這是我們班的相冊和名單,你看看有沒有你想找的人……我說過了,當時車上只有你們三個人,所有人都看見了……真的只有三個,沒有第四個人。」

「老賀,你……其實喜歡慶慶吧,不然你也不會……」

「少爺,沒有什麼照片,你恐怕記錯了。」

「完了,賀家的少爺車禍以後傷到頭,恐怕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嘖嘖,年少英才,居然就這麼瘋了……」

……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是有這個人存在的,他沒有記錯,他不會記錯。

可是她到底是誰,為什麼他不記得了?

為什麼所有人的記憶和他的完全不一樣。

他明明記得那個女孩子和他一起做過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白日焰火,冬夜相擁,商場求婚,還有她的味道,她的聲音,她的笑容,可是為什麼他怎樣都想不起她的名字和樣子。

關於她的記憶,模糊到無法辨認,

那些事情,他們纏綿過的日日夜夜,他們相互佔有相愛相伴的時光究竟是大夢一場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他竟然有些難以分辨。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嘶啞近乎呢喃的聲音從嗓子深處擠出來,賀星河用力揪著自己腦後頭髮拉扯,想要從模糊的記憶中生生扯出個人影來,卻是徒勞無功。

「你到底、到底是誰……」

*

時間恍恍惚惚過了很久。

大概在將近一年以後,賀星河依舊「治療」無果,某一天他從主治醫生那裡偷聽來一個消息。

是父親的意思,要他乾脆「忘掉」這一段回憶。

賀父做事雷厲風行,慣用最直接簡單的辦法解決問題,在他看來,既然沒辦法「治癒」,那不如丟棄。

「催眠是件有風險的事,坦白講,賀先生,我非常不建議你這樣做。」主治醫生冷靜地說道。

賀父皺眉,緊緊盯著他,說:「沒關係,去做就是了。」

「賀先生,我想你不明白,通過催眠讓人忘記一段回憶,這個方法並不可取……」

「我需要一個健全的兒子。」他揮揮手,淡淡開口:「身體不健全了,至少精神是要健全的。」

醫生堅持地勸說他:「我建議你再觀察一段日子,如果他確實無法好轉,還是沉浸在自我臆想裡你再這麼做也不遲,說實話他已經是我見過最冷靜的病人了,除了幻想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和正常人並沒區別……」

賀星河扶著牆,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路上碰到了人,那人看他是個殘疾人,問他:「嗨,你需要幫助嗎?」

賀星河沉默不語,搖搖頭,拄著柺杖走回病房。

他父親需要一個精神健全的兒子,所以他要通過催眠來讓他遺忘掉這段被他「臆想」出來的回憶和「幻想中的女孩」。

夠狠。

不虧是年紀輕輕白手起家,坐穩了a市商業巨頭之位的男人。

他可曾問過他的意願,他有沒有想過他是不是想要忘記這段回憶?

賀星河閉上眼睛,想讓自己靜一下,午後的陽光很熱烈,照在他的脊背上,他的後背卻冒出森森冷汗。

他攥著柺杖,在那一瞬間做出一個決定。

他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是很清楚,就彷彿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警告他,你不能忘記,你絕對不可以忘記,那些都是非常非常珍貴的回憶,你要留著它,留著它,你就能找到那個女孩。

那就開始假裝吧,從現在開始,裝作是一個「正常人」。

假裝他已經忘記,假裝他不再想起,假裝他「恢復正常」。

只要這麼裝下去,就沒有人會強迫他忘掉那段回憶。

他就還有可能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