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念番外(有刀)
2058年,賀念結婚了,嫁的是嚴氏大公子嚴慎行。
她結婚的時候年紀不小,39歲,被一些別有用心的媒體寫成「黃金剩女」出嫁,字句間不無嘲諷,賀念自己無所謂,倒是嚴慎行看到了氣得不行,嚷嚷著要弄垮這些無良媒體。
最後還是被鄒慶慶攔了下來,她無奈地和賀念說:「這孩子和他爸一個脾性,你多擔待些。」
賀念勾勾嘴角,笑得得體。
她的性格和長相兼顧了父母的特點,只是相貌上更像阮清夢,眉目輪廓大部分都很柔和,看起來無甚攻擊力,但性格更偏向於賀星河些,很多時候對周遭的人事物總是淡淡的,沒有特別在意誰的樣子。
嚴慎行追她花了很大一番力氣,死守了許多年才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婚禮當天賀家人自然也到場了,賀家家主和老夫人很多年前就拋下國內事業出國旅行,目前定居在加拿大,聽說賀念結婚,賀老夫人很想回來,但奈何賀有臻身體一日日衰敗,再架不住長途跋涉,最後只能作罷。
因此賀家來的人也只有一個阮清夢。
她和鄒慶慶、嚴謹行坐一桌,鄒慶慶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正低頭逗孫女玩。
小小的嚴初心被她抱在懷裡笑的咯咯作響,見到鄒慶慶過來,伸出軟乎乎的小手,奶聲奶氣道:「奶奶抱,抱抱。」
鄒慶慶笑眯眯地接過她,阮清夢轉頭往她身邊看兩眼,低聲問:「他沒來嗎?」
鄒慶慶神色立時淡了下去,「不知道,我沒聯繫他。」
說罷無言,繼續逗著小初心。
嚴謹行和鄒慶慶在十年前離婚了,就在嚴慎行能夠真正獨當一面,撐起整個嚴氏的時候,她終於在某個清晨向嚴謹行提出了離婚,要求結束他們長達二十多年的婚姻。
離婚的原因鄒慶慶沒有透露,嚴慎行也沒向賀念提起,倒是嚴謹行這幾年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看著憔悴不少。
鄒慶慶:「不說他了,你最近過的還算好嗎?」
阮清夢抿了口茶,「就這樣。」
鄒慶慶還想說什麼,音樂突兀地響起,她們一同向門口望去。
賀唸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穿一襲白色一字肩婚紗,挽著阮清承的手臂,款款走向不遠處的嚴慎行。
司儀活躍著氣氛,熟練地走著流程。
賀念不喜歡這種人太多的場合,她性格冷淡,更喜歡安安靜靜的環境。事實上如果不是母親要求,她是不樂意舉辦這場婚禮的。
阮清夢勸她:「婚禮不是個流水式,它能讓你感受到很多與平常不同的東西,還有可能銘記一生的回憶。」
賀念原先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當她抬頭,望著站在自己面前激動到臉頰泛紅的嚴慎行時,她迷迷糊糊竟然有些懂了。
嚴慎行是真的開心,這男人年過四十,他們的女兒都會滿地跑了,他還是像個年輕小夥子一樣,看到她站定,紅著臉說不出話。
他骨子裡似乎永遠是一個少年,血性、浪漫、自由。
「我,我很開心,真的。」他語無倫次,露出一個靦腆的笑,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賀念,我,我終於娶到你,我是真的……」
他絮絮叨叨,車軲轆話似的反復說,最後司儀不得不小聲提醒他,讓他剋制些。
嚴慎行比了個ok的手勢,深呼吸平復了過快的心跳,他繃著臉,往後退了一大步,慢慢地向賀念鞠了個躬。
「賀念,我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能娶你。」他聲音含笑,喜悅不言而喻,「我很開心,我終於如願以償。」
席間賓客掌聲雷動。
賀念捂著嘴,突然就明白了剛才迷迷糊糊的念頭是什麼。
她不得不承認,母親說的是對的。
還好她沒有推脫掉這個婚禮。
賀念也學他往後退了一步,捂著胸口鞠躬,輕聲道:「我也很開心,嚴慎行,謝謝你讓我能成為你的願望。」
這句話底下的人沒有聽見,他們只能看到新郎新娘好好說著話,突然面對面鞠躬起來。
「喂,我說你倆——」賓客哭笑不得地打趣,「你倆拜堂還是拜把子呢!」
*
婚禮結束,賀念帶著嚴初心回家,嚴慎行抱著鬧了一天的寶寶去洗澡,她坐在床上給母親發消息。
「媽,我今天結婚了,我很幸福。你說,爸在天上知道了,是不是也會開心。」
發完這句話她就關了手機,她知道,母親不會回復的,但她同時又篤定,她一定會看見。
真好啊,她嫁給了自己喜歡的人,就像父母一樣。
如果父親泉下有知,也一定會為她感到欣慰。
晚上他們哄著嚴初心睡著了,嚴慎行摟著賀念,兩個人沒有做的慾望,卻都興奮的睡不著,頭挨著頭開始聊天。
嚴慎行:「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娶你,以前我總以為我沒這個機會。」
賀念笑了,問他:「為什麼?」
嚴慎行另一手墊在腦袋底下,開始回憶:「我總覺得,只要我有那個狗膽和你爸說我要娶你,下一秒就會被他打死。」
提到父親,賀唸的神色斂了些,賀星河去世很多年,但他給家裡兩個女人留下的印記卻深重幽遠,這些年她和母親都不怎麼提起他,但他們都知道,誰也沒將他忘掉。
尤其是母親,賀念很多時候都覺得,她甚至是將自己留在了某個時刻,留在了某段時光裡頭,她在裡面平靜地等待著時間流逝,等待著生命歸於塵土那一天。
「我爸哪有那麼凶。」賀念小聲反駁,「他從不發脾氣。」
嚴慎行哼哼:「是不發脾氣,但他本來就是個怪脾氣,誒我和你說你真不覺得你爸特不待見我嗎?」
「你想娶我,他哪兒能待見你,不把你轟出去都是看在爸媽的面子上了。」
這兒的爸媽指的自然是嚴謹行和鄒慶慶。
嚴慎行:「說起來,你爸這輩子最愛的好像也就你和媽了。」
賀念:「不是。」
「嗯?」
賀念歪頭想了想措辭,說:「我爸這輩子最愛的,只有我媽。」
賀星河在五十歲的時候被診出了阿茲海默症,俗稱老年痴呆症。
這個病多見於中老年人群,但在他這個年紀得病不算多見,醫生反復確診,最後告訴她們這是真的,他真的生了病,並且會在未來的日子裡慢慢將她們全部遺忘。
他會忘記公司,忘記妻兒,忘記吃飯,忘記洗澡,最後忘記自己是誰。
全是因為當年那場車禍還有精神病院的折磨留下了後遺症。
賀星河知道自己得病的消息倒沒多驚詫,他摩挲著阮清夢的手,安撫她:「不要難過,沒事的。」
阮清夢瞪著通紅的眼睛,將頭扭向一邊。
賀星河笑著彈了下她額角,說:「以後我如果真的變成了個傻子,你不要嫌棄我是個傻老頭。」
阮清夢氣的吼出來:「我現在就很嫌棄你!你就是個傻子!」
賀星河靜默片刻,拉了她的手,被她一把甩開。
他又去拉另一隻,牢牢握在手心裡。
「變成傻子也無所謂。」他低聲說,手指在她依然不復水嫩的手背上摩挲,「我只是不想忘記你……」
阮清夢還是氣的臉色發紅,但終究沒捨得再甩開他。
賀念其實乍知道賀星河得病的消息,內心遠遠沒有面上平靜,但賀星河和阮清夢卻是淡然處之,彷彿當做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漸漸地她的心也就淡了下來。
有時看著父親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都幾乎忘記父親其實是個阿茨海默症患者。
但病就是病,你當作它不存在,病發的時候便猶如當頭棒喝。
賀星河的病症是在三年後開始漸漸嚴重起來。
那天他們去嚴家拜訪,彼時鄒慶慶雖然已和嚴謹行分開,但仍舊衝著老友面子來了,四人加上她與嚴慎行,酒過三巡,天南海北地聊著。
聊著聊著,賀星河突然皺著沒有,奇怪地看著嚴謹行。
「你怎麼在這兒?」他非常疑惑,轉頭看著阮清夢,「我們不是要吃中飯嗎……」
剩下的話,淹沒在阮清夢驚詫的眼神和壓抑的哽咽裡。
再過幾年,病症越發嚴重,並且因為精神上的問題導致他的身體也一日日衰敗下去,他像是一顆長到最茂盛的樹木,轟然倒塌以後發現原來裡面早已腐朽腐爛。
到最後,人們都眼睜睜看著他胡言亂語起來。
他在偶爾的聚會中,不解地問嚴謹行,「你怎麼還不去換院服?」
嚴謹行詫異地張嘴,剛想說話卻被他打斷。
賀星河偏頭,語氣清冷,鼻腔裡發出不屑的冷哼:「新生大會要求大家統一著裝,別怪我沒提醒你。」
……
嚴慎行想到最後那段日子賀星河的狀態,唏噓不已,「媽真的很愛爸。」
「是啊。」賀念點頭,「只有我媽永遠那麼耐心地陪著他說話,陪著他演戲。」
「其實有句話一直沒跟你說來著,我總覺得爸那時候說的話,雖說是胡言亂語,但仔細聽聽,又挺像那麼一回事的,好像真的就發生過一樣。」
賀念:「我以前也那麼以為,後來偷偷問了別人,發現其實……不過倒也無所謂,他再胡言亂語,總歸還是沒真的忘記我媽。」
賀星河沒忘記阮清夢,或者說,他在還沒來得及忘記阮清夢的時候,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帶著他對她全部的記憶,在某個清晨,靜悄悄死去。
最後那段時光於賀念而言是噩夢般的存在,她不願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父親是怎麼離開她的,但又忍不住回想,因為那時候的父親實際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給她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她永遠記得父親在說起某件事時眼裡璀璨的光亮。
他的身體大不如前,曾經的折磨給他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但他不喜歡醫院,這一點就連他意識不清醒的時候都能明確表達出來,所以他在人世的最後時光,都是由阮清夢在家裡陪著度過的。
賀念記得,有一天晚上她走過父母的臥室,看到父親拉著母親的手在低聲說話。
他笑的還是那樣溫柔,眼瞳是比夜更濃的墨色,裡面星光璀璨,
「你知道嗎,清夢。」他說,「我大學裡最開心的一天,就是在倉庫裡再次見到你。」
阮清夢溫柔含笑,點頭,手指拂過他鬢邊白髮,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賀念從沒見過比這更情深義重的畫面。
情深到,她甚至感覺,父母之間有一種旁人難以發覺得默契,他們在互相傾訴著某件事,某件除了他們,誰都不知道的事。
……
睏意上來,嚴慎行招架不住,他緊了緊懷裡的賀念,嘟囔道:「明天去看下爸吧,把結婚的事當面告訴他,也讓他高興高興。」
賀念:「嗯,是該和他說一聲。」
第二天他們去了墓地,見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人。
阮清夢穿一聲黑衣,默默立於墓碑前,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著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是賀星河三十多歲的模樣,他生的好看,縱使上了年紀也不失倜儻,很招小姑娘喜歡。
可是他這輩子,真真正正做到了隻愛一個人。
賀念和嚴慎行默契地停下腳步,看阮清夢在墓碑前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她緩緩轉身離去,兩人才走到墓前,放下手裡的鮮花。
嚴慎行看著遠處縮小成黑點的聲音,感慨:「媽一直放不下爸。」
「是啊。」賀念說,「我爸這輩子到死都記著我媽,所以她也是,他們倆都是這種人,永遠銘記,永遠不忘。」
嚴慎行歎氣,用壓得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爸離開的時候,媽一定很傷心。」 賀念卻搖頭,「別人都覺得她一定會傷心到崩潰,可是……」
嚴慎行驚詫:「媽沒有嗎?」
「有,她很難過。」賀念咬著脣,思忖了會兒,才說:「但我覺得,她更多的還是平靜,可能我爸臨終前對她說了什麼話吧,總之讓她撐了下來。」
嚴慎行點點頭,再扭頭去看那抹人影時,她已然不見。
於是他不再張望,轉過身和賀念一通認真祭拜起來。
……
賀星河去世的前兩年,阮清夢開始四處求神拜佛。
他知道後,認真地阻止了她。
「為什麼不?」她很激動,脖子上青筋都梗出來,「以前……以前可以,說不定再認真地許個願望,也能實現……」
賀星河揉著她的手指,語氣有種看透生死的平靜:「神已經實現了一次我的願望,沒有下一次了。人不能太貪心,我這輩子,夠了。」
他看的很開,唯獨放不下她。
原來人老了,是真的會喜歡回憶往事,他每每沉溺於過往時光,都會感到滿足。
上天對他不薄,他唯一的遺憾是沒能陪她更久。
賀星河過世的時候很平靜,算安樂死,大概是上天看他受夠了折磨,終於慈悲了一回,讓他沒有痛苦地走完了最後一程。
阮清夢是看著他停止呼吸的。
那時她已經能平靜地接受他即將離去的事實,也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在去世前還一直和她說話,說著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開始聲音還很清楚,後來就越來越低,越來越小,漸漸只有氣音。
「睡吧,」她像抱著一個孩子,將他摟在懷裡,慢慢拍著他瘦削的臂膀,輕聲說:「睡著了就會有一場美夢,等醒過來就會看到我了,我會一直等著你。」
心跳起伏的曲線終於歸零。
刺耳的響聲中,她將自己臉頰貼到他胸口,沒有落一滴淚。
這個蕭索的冬天,他終於沉沉睡去。
她知道他不是死了,他只是安靜地睡著了。
他還在那場夢裡,夢裡有春花秋月,夏夜冬雪,他會在白日焰火下擁住她,對她許下此生的誓言,她會在冬日初雪的夜晚,披一件單薄的衣,在昏黃路燈下,狂奔著投入自己心上人的懷抱。
夢醒之後他們還將牽手走下去。
所以不如思考一下吧,等再一次見面,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呢——
賀星河,我叫阮清夢。
阮、清、夢。
你聽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