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黃瓜長起來了
吳幸子人單薄,手腕自然也細細瘦瘦的,腕骨有些凸出,圓圓的一塊骨頭很是扎眼。他的皮膚也白,能看到幾條青色血管往手背攀爬。
而現在,他整個腕部被勒出一道瘀痕,正紅腫著,細瘦的腕部都粗了一大圈,能看得出留下這痕跡的人用了多大的勁。
關山盡從行囊中翻出傷藥,外敷內服樣樣不缺,推著吳幸子回房躺下後,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藥,並推拿活血。
萬幸骨頭沒有傷著,上了藥後也沒那麼疼了,吳幸子瞇著眼似乎打起盹來,關山盡手上的動作更加輕巧謹慎。
輕緩的呼吸聲讓他的心緒略略平穩了些,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陷入沉思之中。
關山盡不敢說自己是多好的情人,他過去把每個人都當成魯先生的替身,即便如此在情濃時他也是懂得寵人的。
不如說,他藉由寵這些替身,說服自己是在寵溺魯先生。兩人之間咫尺天涯,相處起來總是拘謹有禮。
既然那些人都是魯先生的影子,他自不可能有任何粗魯舉動,他不能驚嚇到魯先生。
這還是頭一回……他怎麼捨得在吳幸子手上留下這麼個猙獰的痕跡?而他那時,又為何就瘋魔呢?
關山盡不是個蠢人,事實上他聰明太過,那般失控絕非尋常,就算是在戰場上殺敵,他也未曾有喪失理智的時候。當他聽到吳幸子嘴裡說出他與魯先生的關係時,那如入冰窖般的冷意,現下想來仍讓他不自覺寒顫了下。
他畏怯的究竟是什麼?
腦中有什麼隱隱然要破土而出,那並非他眼下能夠控制的情愫,咬咬牙他狠狠將之壓下,不願再去想。
吳幸子為人溫和,就算是被他粗暴對待,也沒有口出一句斥責抱怨,他一則以安心一則以鬱悶,更多的大概是說不出的愧疚,卻又無可奈何。能如何補償這老傢伙?
燭光下,吳幸子的睡顏愜意,彷彿手腕上的傷壓根不存在,骨頭也並沒有險些折斷,反倒是這個始作俑者比他更後怕。
嘆口氣,關山盡確認瘀血已經被推散,便上了一層外敷藥,用乾淨的麻布裹起來,和衣上床摟著人睡去了。
第二日吳幸子醒來用了早餐,便整理起行囊,半點沒提起昨晚的事情。關山盡幾次想開口問,話到嘴邊去不知能說什麼,不禁有些氣怨吳幸子的沒心沒肺。
「怎啦?」吳幸子將鯤鵬圖及爹留下的那些書都收拾好,牢牢實實地壓在衣物底下,拿著行囊出來就看見關山盡神色不豫地坐在桌邊喝茶,聽到他的問話才堪堪瞟他一眼。
「沒什麼。」他替吳幸子斟了茶,微蹙著眉問:「你手上的傷還疼嗎?何必急著收拾。」他不好說自己能替他收拾,看吳幸子鼓搗半天,也知道此行他帶了自己的寶貝,不只是那箱鯤鵬,還有更重要的,連他都無法得知的寶貝。這一想他心裡便鬱悶,與昨夜留下的愧疚混雜在一起,心口都悶疼了。
「啊?喔……」吳幸子笑著看看自己的手腕搖頭。「也不怎麼疼了,多謝你昨晚替我抹藥,這藥性真好。」這傻子!都被人傷了也不知道生氣嗎?關山盡倒寧可吳幸子罵罵自己,也好過現在這樣轉頭都要忘了。
「應該的,畢竟是我不對。」他語氣僵硬,盯著老傢伙開開心心地喝完茶,吃了幾塊點心,與往常竟一般無二……難以言述地窩火,既氣自己心緒怪異,又氣吳幸子不懂得爭一爭,但又能如何?這件事對吳幸子來說,已經揭過去了,他就算氣悶得當場吐血,老傢伙也只會滿臉茫然地看著他罷了。
揉了揉胸,關山盡不得不逼自己暫且撇下這件事,硬著聲道:「東西既然都收拾好,我們就把沒吃完沒用完的都送給柳大娘,過午就啟程回馬面城吧。」
「這是這是。」蘇揚置辦的年貨可以說太過齊全,就算他和關山盡再住上十天也還夠用,食材都是上好的,他們也帶不走,正巧送去給柳大娘加菜。
既然議定,兩人便很快整理好一切。
能帶走的點心帶了一大半,剩餘的與食材連同日常物什都給柳大娘送去了。
知道他們要離開,柳大娘也不推辭,叨叨唸唸地要吳幸子照顧好自己,城裡人心裡小九九多,自己要多長些心眼。
「咱們不去害人,卻也不能讓人欺到頭上來。明白嗎?像李家那樣的人,你要多上些心眼,他們欺善怕惡,該出手時就要出手,懂嗎?」
「幸子明白的。」吳幸子安撫地拍拍柳大娘抓著自己的手,腕子上的麻布露了出來,柳大娘眼神一利,張口正想問,吳幸子卻早一步搖搖手:「大娘,這是小事,您別放心上。」即使不樂意,但吳幸子都這麼說了,柳大娘也只能憋下這口氣,狠狠瞪了關山盡一眼,特意提高聲音:「要是有人對不起你,儘管同大娘說!以前大娘護著你,以後大娘依然能護著你。」也不知關山盡聽到沒有,沉默地端坐在主位上,半垂著眼似乎正神遊物外。
柳大娘心裡那個氣啊!差點沒忍住擼了袖子上前教訓這小夥子,還是吳幸子給攔住了,連午飯也沒用就帶著關山盡告辭。
這次去馬面城也不知會待上多久,離開清城縣地界前,吳幸子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那片熟悉的土地,景物蕭瑟得緊,泥塊又硬又乾,雜草都長不好。
「走了。」關山盡騎著逐星踢踏地在他身邊繞了一圈,遲疑了片刻才伸手摟了摟他的肩:「明年再陪你回來祭祖,嗯?」
「清明就得回來了。」吳幸子眨眨眼實事求是地回道。
聞言,關山盡輕笑出聲,刮刮他鼻頭:「可不是,清明得回來一趟才行,就這麼說定了。」清明還得來一次嗎?吳幸子苦了臉,下回他得怎麼同列祖列宗說才對?這露水鯤鵬都快變澇災了呀!
回馬面城的速度倒是很快,吳幸子的騎術進步許多,即使關山盡依然每回都能掐著點在日落前進城鎮,也比去程快了兩天就到回到馬面城了。
關山盡照例將他送回雙和院就先行離開。
年節已過,各種軍務政令接踵而至,滿月累得臉色慘白,整個人像消了氣的球,體型依然圓潤,卻有種癟掉的感覺。
薄荷桂花見到吳幸子著實欣喜了一番,繞著他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還獻寶似地將已經開始結果的黃瓜展示給他的看,兩張嬌俏的小臉帶著得意。
「吳先生您瞧,我和妹妹可盡心了,您的黃瓜一個蟲眼都沒有,等長起來了,肯定又脆又甜。」薄荷拎著剛開始膨脹起來的小黃瓜,上頭的黃瓜花都還沒枯萎,鮮豔明亮的花朵可愛的緊。
「這是這是。」吳幸子也小心翼翼地拎起根小黃瓜,愛不釋手地翻看。馬面城確實暖和,黃瓜長的比他預計要快得多了,帶了一層絨毛,著實可愛。
「不過似乎長得有些太多了。」桂花蹲在一旁逐一檢查有沒有長蟲,唸著:「要是不摘掉一些,怕長大了味道也會差些。」
「不如,咱們摘掉一半醃起來吧?」薄荷提議「這倒是不錯,可行。」吳幸子立刻贊成,與兩個小姑娘商量起怎麼醃黃瓜,要酸點呢?鹹點呢?還是辣點呢?
接下來的日子又回到過年前那般清閒悠哉,黃瓜長得又快,才半個多月已經有巴掌大了。而醃漬的小黃瓜也差不多能吃了,吳幸子心裡雀躍,不知怎麼就想起半個月沒見的關山盡。
倆丫頭其實沒少同他說過關山盡的事情,都說大將軍近來忙,連魯先生那兒都沒怎麼去了。
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吃飯呢?吳幸子也明白自己怎麼就擔起這無謂的心,關山盡是大將軍,身邊一定有人會好好照顧的,吃飯睡覺這種小事都輪不到他,魯先生肯定也會掛唸的。
他們做的是醬黃瓜,口味偏辣,但倆小姑娘怕自己味道下重了,所以最後的調味是吳幸子的手筆。
他還記得答應了要給關山盡做黃瓜吃呢!眼下正巧,吳幸子遲疑著要不要送一點醬黃瓜過去呢?
「送吧,聽廚房大娘說,將軍最近胃口不好。」薄荷倒是很快猜到吳幸子的掙扎,興匆匆跟妹妹裝了一碟子醃黃瓜,催著主子走。終於,讓他們等到這一天了!吳先生要固寵了呢!他們過年時又看了幾本話本,滿腔熱血總算有了抒發的地方。
可他們沒來得及離開雙和院,就先迎來了不速之客──這是桂花偷偷咕噥著的。
來的是華舒,比起先前所見,少了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氣,低眉順眼的模樣很是親切,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對吳幸子福了福:「吳先生,許久未見,您可好。」
「很好很好,華公子也好?」吳幸子連忙拱手,他只見過華舒兩次,卻對這樣貌精緻的公子記憶極深。前一回對方的態度那般高不可攀,這回倒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了。
兩個丫頭躲在他身後,垂著頭擋住自己大翻的白眼。
這華舒忒討人厭,明明只是魯先生身邊的侍從罷了,仗著魯先生的寵信,對他們這些年紀小的丫頭小廝們很不客氣,總是端著個架子,也不知哪來的臉。
「多謝吳先生垂問。」華舒垂著眸態度恭謹,語氣卻還是藏不了一絲驕矜:「魯先生想請吳先生一同午餐,請吳先生隨華舒來。」
「慢著!」薄荷當然不能等自己的主子開口,他很清楚吳幸子的性子軟,肯定不會拒絕就跟著去了。哼!他的主子能讓人這樣叫狗似的叫走嗎?
「嗯?」華舒抬眼往擋在吳幸子眼前的小姑娘一瞥,脣邊帶著冷笑:「哪裡來的丫頭,這般沒有禮貌?誰教的你規矩?」
「我娘教的。」薄荷是馬面城本地人,身邊的女性長輩可都能一肩扛起一個家族,華舒這陰陽怪氣的模樣他半點也沒放眼裡:「就不知道華公子你的規矩誰教的?你這是請人還是叫狗哪?」
「你!」華舒蹙眉,臉頰有些火辣辣的錯覺。
「我怎麼著?你的魯先生要請咱吳先生用飯,吳先生就得去嗎?魯先生這麼教你請人呢?」薄荷把手往腰上一插,撇嘴:「吳先生沒空,他要去見大將軍。」
「見大將軍?」華舒聞言臉色一白,但很快振作起來,秀眉微蹙:「大將軍近日軍務繁忙,當真說要見吳先生?」
「這……」吳幸子正想答,桂花卻站出來輕輕柔柔地把話接去了。
「這與華公子有什麼關係嗎?總歸,大將軍也沒打算見華公子啊。」桂花比起薄荷來總有種天真爛漫的模樣,卻不想口舌之伶俐絕不亞於姊姊。
字字誅心,華舒臉色更顯難看,連嘴脣都有些泛白了。
「大將軍沒想見華舒不假,可……」華舒勉力對兩個小姑娘淺淺一笑:「大將軍一早就外出了,此時尚未歸府,你們打算見誰呢?」
「他外出了嗎?」吳幸子有些可惜地嘆了口氣,往醃黃瓜的土罈子看去。
薄荷桂花看自己沒唬成人,都癟起嘴,互看了眼後薄荷依然面不改色:「就算大將軍不是現在要見吳先生,魯先生肯定也沒讓你來叫狗吧!雙和院沒有狗,你可以走了。」
「小姑娘好利的嘴。」華舒冷笑。
「哪有華公子的利,連人都不會請,是拿石頭磨過了嗎?」薄荷又揮揮手,天真的笑道:「華公子,您請回吧,雙和院地方小,就不請你喝茶了。」
「這是吳先生的意思?」華舒朝被倆小丫頭擋在身後的吳幸子看去。
「哪裡哪裡。」吳幸子連連搖手,各扯了倆小姑娘一下:「既然魯先生有請,吳某就不客氣了。」
「吳先生!」薄荷不滿地喊他。
「噯,總歸要吃飯的。」面對華舒高高在上的語氣,吳幸子是半點沒放在心裡。他當了半輩子師爺,什麼人沒見過呢?有些人必須得用這種方式與人應對心裡才踏實,他無妨的。
「那麼,請吳先生跟華舒來吧。」華舒垂下眼擋過一絲鄙夷,在他看來吳幸子的識時務正代表自身的低賤,寫入骨血裡的窩囊。大將軍怎麼能看上這種人?
「多謝華公子領路。」吳幸子拍了拍倆丫頭安撫他們,連忙跟上了華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