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聽我說。”
嚴老師看著張同學一臉百口莫辯的樣子,一切瞭然於心。“這沒什麼好解釋的吧?”
張同學背著撐到快要爆開,還露出一處衣角的書包站在遊戲廳門前。黑夜裡的黃燈把他臉上的絨毛染成金黃色,跟雞崽的形象離不了了。他低頭轉過身去:“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回去吧,就是心裡有點難受⋯⋯”
“你是離家出走上癮了嗎?”嚴老師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樑。
張同學把眉毛擺成個“八”字回頭看了嚴老師一眼,不說話。見對方沒什麼表示,他嘴巴呶了呶,扳過臉繼續回家的路。
一步,兩步,十步――
“你明天還能叫我起床吧?”
嚴老師的聲音像道甩著尾巴的麥芽糖從遠處傳來。
咻地,雞崽駝著包袱掠過嚴老師鑽進店裡,向在看店的老母親打了聲招呼後直奔上樓。老母親驚訝地看向隨後進門的嚴老師。嚴老師把眼鏡戴回去。
“媽,你以前有想過把我掐死嗎?”
老母親吃著老父親剝的花生樂呵呵地搖了搖頭。
房間木門敞開著,學生把帶來的衣服整齊放在床上,老師看見那數量差點說不出話來。“你打算常住?”
“每天叫你起床不好嗎?”
這話不妥,老師借著把學生的衣服放進衣櫃裡的動作錯開視線。“你不累嗎?下了晚自習跑回家拿衣服又跑過來。”
學生坐在地板上仰頭看著老師,“可我回到家裡也不知道怎麼面對我媽⋯⋯”
要不是收到家長的電話,老師也不知道這人有這樣的打算,很有可能趁他不為意就在他房間裡建基地了。然而老師早有準備守在遊戲廳門口,仍是沒能把人攔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學生這回有跟母親商量好才來,不是一聲不吭又跑了。
高中生身體雖然竄得快,但也不是氣球吹著長大的。老師有種錯覺,昨天兩人躺下還挺餘裕的床,怎麼今天就變擠了?他坐起來往床邊看了看,隨即推了學生一把。學生往床邊移動,等老師躺下後又不動聲色地挪回來。
“老師,我們下下週四下午第一節體育課班裡打籃球比賽,你來看嗎?”
老師困頓地眨了眨眼,“我有課。”
學生有點失望,轉過身去看老師:“那你要不要給我們買水?古老師答應了給贏了的人買水。”
老師迷迷糊糊地背過身去,說話有點口齒不清:“那你找他。”
學生哼了一聲,不願放棄,“老師你給我們買吧,我喜歡喝那個葡萄蘆薈。”
要是在一堆普通冰水中間有一瓶葡萄蘆薈,學生可以繞學校展示一週。
老師咕咕嚕嚕不知道說了什麼,學生探身去聽,發現對方已經睡著了,被打擾煩了眉頭還皺著。學生一氣之下把早上的鬧鍾調前了十分鍾。
不知道是床墊好睡還是老師助眠,學生這兩天都一夜無夢,睜眼的時候特別神清氣爽。肩頭像昨天一樣貼著一片溫熱,學生側頭去看,老師面朝他側躺著。他退開想看清老師的臉,沒想到老師追著他蹭,半張臉挨著他手臂,下巴上的鬍渣沒昨天那麼重,把他扎得有點癢。
昨天的緊張感被學生吃了。他上手摸了摸老師的臉,又捏了捏,成功把人折磨得皺起眉頭。老師準備翻身離開搔擾源,不料被學生一手兜住背,哄孩子似地輕輕拍了幾下。等人又睡過去,學生開始新一輪的逗弄。
這幾天班裡女生討論的話題有了新方向,張同學是萬花叢中一點綠,基本上所有討論都盡收耳裡。
“為什麼這幾天嚴老師都把鬍子颳得這麼乾淨啊?”
當然是有人立下了功勞,但張同學不認領。
“看上去年紀小了好幾歲。”
嚴老師洗完澡不戴眼鏡擦頭髮的時候更顯小,但張同學不說。
“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還是在追我們學校哪個老師?把自己收拾得這麼好看。”
這固定思維得改,但張同學不勸。
“不能是追學生嗎?我們班上就好幾個喜歡他的。他刮鬍子之後又多了幾個。”
“呲喇──”張同學不小心把書掀出一條裂縫。他一把合上書,朝周圍的女同學喊道:“你們這麼閑嗎?嚴老師不是說他那裡有很多練習,你們要不要去拿幾套做做?”
“老師那麼帥我們聊一下不行嗎?你當科代表又不是當管家,管這麼寬。”
張同學無以言對,為了這事情還在數學課上走神,被嚴老師點名批評。周圍的女生紛紛向他做鬼臉,滅他氣焰。這令情緒低沉的張同學一直鬱悶到晚自習。
自從有了嚴老師私下的全方位補習,張同學的成績保持在上層。晚自習,同桌把他當成小老師,問完數學問英語,問完英語問語文。小老師盡著同學情誼為同桌解答,卻被同桌取笑臉苦得能榨苦瓜汁了。
“你不是見嚴老師跟見錢似的,難得他這幾天監督晚自習,你怎麼像被欠了錢一樣?”同桌等嚴老師走之後趴在張同學肩上問。
“唉,你不懂。”張同學瞪著幾個視線跟隨嚴老師走的女生。“這錢,誰見了不搶。”
“行,就您高深。那您等會兒下了晚自習還是要去蹲廁所,不跟我一起走是吧?”同桌問完也覺得奇怪,“你怎麼突然就多了蹲坑的毛病呢?還每天這麼準時。”
張同學又悠悠說一句:“你不懂。”
又不是家裡的坑不香,怎麼會真的天天晚上留在學校蹲坑呢。
張同學收拾好書包,趁大家離開教室不注意的時候溜到辦公室。辦公室裡隻留兩盞燈,打在嚴老師身上輕輕柔柔的,張同學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嚴老師收拾東西到一半抬頭看見他那傻樣笑了一下。
“怎麼不進來?”
學生一步碎成兩步走過去,倚在桌邊懶散地幫老師將水瓶放公事包裡。
老師停下動作,歪著頭看學生:“一整天都沒精神,是昨晚沒睡好嗎?”
學生正要說話,辦公室門口對著的走廊上傳來談話聲。學生忽地鑽進老師的桌子底下藏了起來。幾個女同學站在門口往裡瞧,每張臉上害羞的神色都一模一樣。
“老師你要走了嗎?”高個子問。
嚴老師說:“快了。”
“我們有幾道題不太懂,能跟你一邊走一邊問嗎?”矮個子問。
縮成一團的張同學猛地張開雙臂攬住嚴老師的小腿,借著隱蔽的角度學醉漢抱燈柱子發酒瘋。
頭髮自然捲的女同學見老師僵住沒回應,腆著臉問:“老師你會不會很累?或者我們明天再問?”
嚴老師坐在椅子上,探手摸了摸靠在膝蓋上那雞崽的腦袋,從發頂到耳垂,最後掐了掐臉蛋。雞崽變成貓,來回用臉頰蹭人。
“明天再問吧,今天太晚了。”
路上那些祖國的花兒零零散散的,東一朵西一朵。張同學和嚴老師不約而同跟人群錯開一段距離。兩人一時離得遠些,一時靠在一起碰撞到肩膀。張同學替嚴老師拿著公事包,沉甸甸的,拉不上拉鏈。他抱在胸前往裡看,有一本網絡相關的工具書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你其實是想做網絡開發工作吧?”張同學問。
嚴老師也看見自己包裡的書。“目前發展得比較好的大公司不在這邊。”
“其它城市?很遠嗎?”
嚴老師點了點頭,“就算是大公司,這一行的發展因為太快而相對不穩定,可能今年這個行業分支賺到手軟,明年就整個不見了。”
張同學沒做過暑期工,給遊戲廳看店那是小打小鬧,嚴老師說的經濟情況他體會不了,隻覺得很複雜。年長者笑著把他想知道的都告訴他。
“因為不夠穩定,我不太敢帶著父母去新的城市生活。物價,房租,突發的醫療費用,很多都需要考慮。”
張同學突然覺得自己那些煩惱和不愉快不值一提。雞崽挨在母雞身上,想尋求安慰但又怕加重了對方原有的負擔。
嚴老師拍了拍張同學的後背說:“別被嚇怕了,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會找到決解辦法的。”
張同學仰著臉問:“我留級個兩三年你看行嗎?”
“‘留級’,不是‘留學’。”嚴老師掐了掐張同學的後脖子。
張同學蔫了一路,回到嚴老師家更蔫了,呆呆地站在衣櫃前不拿衣服去洗澡。
“你今天到底怎麼了?”老師帶著學生在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床上。
連燈光也染上了憂愁,似乎比平日昏暗了一些。學生用指尖摸了摸老師的下巴說:“我明天不能叫你起床刮鬍子了。”
老師剛開始沒明白,見學生眼神黯淡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才意會對方話裡的含意。他愣了好久,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輕握拳頭。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回去吧?”老師說。
平時兩人睡前不怎麼說話,今晚更安靜,能聽見老師放在桌上的手錶指針走動的聲響。老師把人留了下來,卻選擇背對對方睡覺。牆壁透著涼意,靠在上面能去除些許煩悶。學生惆悵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悄悄挪動捱上老師的後背。老師僵了一下,沒接收到更多的觸碰,又軟了下來。
“老師,”學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決定了,從今天起我不能給任何人拖後腿。”
雞崽開始換毛了,母雞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
自從張同學回家住,嚴老師又變回帶著鬍渣上學的狀態,晚自習也不來監督了。一連幾天班裡女生都適應不過來,紛紛頓足捶胸,就連同桌也連連歎息,張同學的計劃奏效,他鄙夷群眾,哼哼又哼哼。
處於議論中心的嚴老師上課出了名的緊湊,稍微分神就等著做作業被折磨。可今天他有點不對勁兒,給八班講課的時候分心了好幾次,大家忍不住在課堂上討論他的情況。沒想到嚴老師的心分著分乾脆飛到課室外,給學生們佈置幾道課堂上必須完成的習題後,走出課室在走廊上奔跑起來。大概十分鍾後,嚴老師頂著一頭汗回到課室,恢復了原本的上課狀態,緊湊得學生們不敢再議論他。
三班的籃球比賽在19比16的情況下結束,張同學輸了,沒能喝上古老師請客的水。有兩個女同學說要請他喝汽水,他擺擺手說不愛喝那個扎喉嚨的玩意兒,自己買了一瓶礦泉水擰開澆一半在頭上,又喝了幾口。
一群男生回到教室撩起衣服吹空調的吹空調,脫鞋子晾腳的晾腳。張同學伸手進抽屜打算拿校服換,卻摸到一個透著涼意的東西,他拿出來一看,那東西被報紙包裹住看不出是什麼。報紙每拆開一層,透出的涼意更甚,張同學的眼睛越亮。
原來是一瓶葡萄蘆薈,冰的,甜的,意料不到的。
張同學太高興了,隨手就把自己剛買的礦泉水推到同桌桌上。“請你喝!”
同桌開心不到兩秒瞪大眼睛吼道:“大哥您這喝過的給我!還只剩一口!尿都比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