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十三)
秦觀朱垂首,狠狠咬住嘴脣,還是不肯流淚。過了好一會兒,魏聽風伸手將她抱在懷中。

秦觀朱不由地驚惶,忙推搡魏聽風,愈推,他抱得愈緊,一手握住她小巧的肩頭,溫存撫摸。

掙扎不出的惱怒覆壓下來,似星火燎原,終是將秦觀朱迫到崩潰的邊緣。

她禁不住一聲泣意,越想越恨,越想越冤,手指揪緊魏聽風的衣衫,氣得往他背上捶打了幾下,哀哀痛哭起來。

哭了半晌,秦觀朱大抵已哭得痛快,貼在他的懷中低低抽泣,雙眼痠澀腫痛,精神漸漸疲倦,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魏聽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而後鬆開了手,問道:“還難受麼?”

秦觀朱怔愣一陣兒,方才聲音沙啞道:“謝謝。”

魏聽風聽她至疏的客氣,喉嚨中發澀,回答道:“不必謝。”

“你若是為了尋我才來侯府的,明日就走罷。侯爺知道你……”她咬了咬脣,沒挑明那一夜荒唐,隻道,“他見了你,肯定不會放過。”

魏聽風從不擔心樑慎行如何,他尋來侯府,就是想找她問個清楚。他有太多不解和疑惑,但話到口頭,他也說不出來,唯有一句,他很明白。



魏聽風道:“他對你不好。”

淚順著秦觀朱的眼角淌下來,她憤然看向他,“跟你有麼關系?”

魏聽風一窒,低眉沉默片刻,去牽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忍著惱道:“既然無關,你又為甚麼跟我……”

他話語間隱隱有怒,是氣她戲弄,更氣她竟因為恨樑慎行,就隨便將身體交託給另外一個男人。

倘若不是他,而換作另外一個人,她是不是也會那樣做?

她會用手去撫摸他臉上的每一寸,像是要記住他的樣子一般,細致溫柔,指腹最後停留在他的脣上,而後熱切地親吻上去。也任由那人撕扯她的衣裳,沿著她的脣往下,掠過她細白柔膩的脖頸,玲瓏精緻的鎖骨,而後在肥白的胸乳上狠狠吮吻不斷……

他並非是有甚特殊之處,能得她喜歡,只是恰巧在那日成為她唯一的慰藉而已。

魏聽風一想便大為惱恨,“你明明不喜歡我。”

秦觀朱點頭,道:“是。”

魏聽風抿住一嘴苦澀,決心咽進肚子裡再不提,歎了口氣,轉而道:“……現下形勢嚴峻,此去芙蓉城,你要多加小心。”

秦觀朱也道:“保重。”

魏聽風一聲不吭,壓住心下暗暗洶湧的情緒,最終鬆開秦觀朱的手,轉身離去了。



*

留在侯府中的侍衛,有從前跟著樑慎行出生入死的兄弟,知樑慎行遇刺,現下正生死不明,心焦難忍,很快依下郡主之命,匆匆啟程,護送秦觀朱一同前赴芙蓉城。

他們將行程趕得焦急,馬車一日不停地顛簸。

早年隨軍,秦觀朱吃過不少苦頭,縱然滿足於能與樑慎行不曾生離,可身子卻禁不住經年的折騰,自也落得嬌弱了些。

她倚著車廂軟靠上閉目休息,眼前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骨肉筋肉酸軟得厲害。她嘴脣蒼白,臉頰上浮出異樣的紅,呼出得氣息滾燙,輕微的風往她鬥篷裡一鑽,渾身便打起哆嗦來。

秦觀朱覺著自個兒大抵是發燒了,又不敢耽擱行程,便一直不曾言語。

照顧秦觀朱的侍女見她臉色難堪得很,伸手往她額頭上一探,渾似探進火盆裡,燙得她心頭一驚。

她忙拍拍車廂,掀開簾子,朝外大喊了一聲:“停車——!”

忙有侍衛長策馬過來查問情況。

秦觀朱拉住侍女,輕蹙起眉尖,卻還忍著不發,隻道:“我有些累了,煩請歇一歇罷。”

侍衛長視察周遭,確認此處不易設伏後,點頭敬道:“遵命。”



秦觀朱由人攙扶著走下馬車,胃中湧起一陣翻江倒海,因她吃得甚少,俯身乾嘔也隻嘔出些許青白酸水。

侍女輕拍著她的背,擔憂道:“夫人,你正燒得厲害,再拖下去可不是辦法。”

秦觀朱輕咳著回答道:“無礙,待到天黑在驛站歇腳時,去問些藥來就好。”



一隻水囊遞到秦觀朱面前,她接過,忙著道謝,這廂抬頭一看,就不防地跌進魏聽風深黑的眼睛裡。

秦觀朱手指一僵,“你怎麼……”

魏聽風道:“我亦要回芙蓉城,並非有心擾你。”

秦觀朱恐他誤會她是厭煩了他,下意識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句話裡有甚情愫,魏聽風都不敢再作他想,但見秦觀朱臉頰燒得發紅,氣息微弱沉重,便問道:“你傷了風寒麼?”

不及他細問,忽聽“砰”地一聲,如當頭驚雷炸響,劈得一行人馬頓時潰亂。

滾滾濃煙四起,馬蹄亂踏,嘶鳴不止,侍衛忙扯緊韁繩,籲喝著安撫。

侍衛長大喝一聲警戒,待迷霧稍稍散去一些,眾人敏銳地察覺前方黑影林立。

來者一手持弩,一手持刃寒長劍,下半張臉上皆扣著一副黑色鬼牙面罩,在這半黃昏的天裡,被光色拉成一個個剪影。

一人問道:“潁川侯?”

侍衛長擰眉,“來者何人?膽敢在樑帥旗前放肆!”

那人譏笑一聲,蔑道:“殺得就是你們。”

話音剛落,從他的面罩後傳來一聲長哨,一行人迅速列陣張弩。

侍衛長臉色大變,喝吼道:“小心——!”

剎那間,黑羽弩箭裂開飛響,嗖嗖地如密雨般齊壓下一波,射得隊伍人仰馬翻,血光飛濺。

突如其來的奇襲令整隊人馬一下張皇失措。



侍女從喉嚨裡發出的尖叫聲,被黑羽箭射穿,轉眼沒了生息。那潑熱血幾乎是橫濺到秦觀朱的臉上,濃鬱的血腥氣和滾燙的溫度驚得她渾身一僵。

她眼睜睜看見侍女重重倒在地上,腦海裂開一片空茫,伸手去摸自己臉上的鮮血。

魏聽風橫眉,翻刀叮叮格擋下兩箭,一手將不住顫抖的秦觀硃卷進懷中攜抱住,飛快地躲到車廂後。



前方的侍衛長喝聲下令,其餘人迅速收整心神,紛紛下馬,翻滾著尋找遮掩,躲避鋒銳的箭雨。他們抽出刀劍,待下聲命令一到,旋即閃身衝出,逆勢反攻,上前與刺客廝殺成一團。



魏聽風護著她,平和沉穩的黑瞳裡驟起波瀾,側首去探查前方的情況。

秦觀朱嚇得渾身冰冷,一手死死揪著魏聽風的衣裳,狼狽地跪在地上。

魏聽風手掌覆上她的後背,輕撫著,沉聲道:“別怕,你會騎馬嗎?”

“會。”

樑慎行教過她。

魏聽風恐他們再放箭,濃密的箭雨會再度波及過來。他銜住食指吹出一聲響哨,一匹紅鬃烈馬衝開人群朝他奔來。

魏聽風一邊將秦觀朱抱上馬,一邊道:“我去救人。嘯雪識途,你跟著它走——”

不由分說,魏聽風一手提起刀,用刀背狠狠一拍,嘯雪嘶鳴一聲,馱著秦觀朱飛快地往反方向跑去。

秦觀朱想喝停都喝不住,只能牢牢抓著韁繩穩住身子。她回頭望見魏聽風,腳下輕踏,似凌霄駕雲,飛掠而去。



刺客發現有人逃跑,便要策馬再追。

魏聽風一手抓住韁繩,挽在掌中狠狠回拽,馬被扯得前膝下跪,黑衣刺客一頭從馬背上跌下來,滾地痛嚎。

魏聽風截停追殺,很快地尋準目標,直往為首的刺客擒去。

他一刀挑破那人接連不斷的攻勢,迫得他不得不與魏聽風過招。

黑衣人心下一驚,翻轉劍身,將劍過到左手,反手再攻。

魏聽風順勢一轉刀刃,將他欲起的劍再壓製住,質問:“何門何派?”

沉重深厚的力量似巍峨的山,噴薄而發,沉沉地朝著他的胳膊倒壓下來。

他勉力抵擋住,很快就覺察出對方是個高手,絕非侯府的侍衛親兵。

他回道:“無門無派!”

魏聽風道:“無門無派,就來謀殺朝廷命官,連一乾女眷也不放過?”

他咬牙,“我們為江陵魏家奪刀!你又是誰,也敢來多管閑事?”

魏聽風眼睛一眯,“為魏家做事,卻不知我是誰?”

“你——!”

那人這才得以分神注意到魏聽風臉上的傷疤,凝起的力有一瞬鬆懈下來,魏聽風得機一掌將他推得大退數丈。



那人捂著發疼的胸口,冷冷一笑,“我知道你是誰了。”

“是麼?”

魏聽風揚刀,刀身凌空翻轉,反手一把握住,橫於胸前。

刀身如寒水,映出魏聽風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裡頭無欲無求,無怒無喜,唯獨狠厲的殺意凜然四起。

他早不是方才那般溫和剋制,翻刀時,身如淵渟嶽峙,橫生出一股濃烈的戾氣。

“是你主動交代,還是由我前來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