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二十)
午時最後一縷晦暗的光隱去,風驟起,炸響一聲驚天動地的驚雷。

風雨欲來,滿川雲霧。

秦觀朱背脊上滿是冰冷,面門前橫擋的冷刃泛著森森寒意,幾乎貼在她的臉上。

“夫人,別教我們為難。”

“讓開!”秦觀朱從腰間拔出匕首,她不太會用,反手握著對準攔路的士兵,“各位跟隨侯爺多年,與我秦觀朱不算陌生,也知我是個甚麼樣的人,我來此並非無理取鬧,是有一件要事,必須現在跟侯爺講明。”

縱然誰都知道她這樣拿匕首,既發不出全力,還找不準角度,沒有任何威脅,可士兵還是猶疑了。

秦觀朱是何樣人,他們稱不上深知,卻明白她從不會在緊要關頭胡作非為。

秦觀朱眼眶微紅濕潤,而目光很是堅定,“倘若侯爺怪罪,由我一力承擔。讓開——!”



樓閣上,攜著濕氣的風吹揚起樑慎行墨青色衣袍,一聲劍鳴嘯起,直衝魏聽風殺去。

樑慎行書生出身,不比習武多年的江湖人,底子單薄,又無充沛磅礴的內力,一手雙劍勝在技巧多變,攻勢神妙無方,常常於出其不意之間,奇襲敵手要害。

魏聽風與他交過手,還未能摸透他劍法中的路數,教他誑了一道,以刀橫擋住長劍時,短劍旋即從空隙中遊來,直直刺向胸口。

魏聽風急忙翻身後撤數步,胸前已教樑慎行手中靈巧的短劍挑破衣襟。

樑慎行用短劍將那用來束發的朱紅緞帶挑至身後,抬眼望向魏聽風,冷聲道:“還手!”

魏聽風道:“潁川侯,今日無論是你死,還是我亡,都中了蠻羌人的奸計。還請……”

“本侯手刃一個殺人無數的匪徒,有何不可?難道還要顧忌江湖上誰人不服?——膽敢挑釁大周律法,格殺勿論!”

樑慎行手腕一翻,旋轉劍刃,疾步飛踏紅漆樑柱,再度殺向魏聽風。

劈下的劍裡嘯著滿滿的殺氣,魏聽風本是隻守不攻,步步後退,眼見樑慎行逼人太甚,不得不擎刀反擊。

刀鋒如光似電,在雷聲中,魏家七十二路刀法路數疏狂瀟灑,大開大合間,最是酣暢淋漓。魏聽風出刀迅疾,又無意要他性命,隻纏住他的雙劍,牽製得樑慎行章法全無。



樑慎行雙劍相合,迎下魏聽風凜然一刀,兩條手臂被震得麻痛無匹,險些跪了下去。

裂開的傷口重新滲出血來,朱紅已經浸透他的墨青色長袍。

樑慎行耳鳴不斷,力量在魏聽風接連的反攻中逐漸流失,他額上冷汗涔涔,喉嚨裡發出粗重的喘息。

魏聽風本欲卸去他殘存的攻勢,沉力再壓,忽聽一聲驚喝,“住手——!”

魏聽風對著聲音自是耳熟,心下一亂,未壓製住樑慎行,他趁機以長劍格開,提短劍往魏聽風肩膀上狠狠一刺。

他躲閃不及,劍從他肩上皮肉劃出一道血口子,鮮血一下蓬出,些許濺到樑慎行的臉上。

魏聽風倒退數丈,側首瞅了眼流血的傷口,他試著扭動肩膀,忽覺一股子僵麻順著綻開的血肉往下蔓延。

魏聽風握了握手掌,非但提不起力氣,連五指都無法活動,正要橫刀起防時,刀竟脫手而出,鏘地一聲掉在地上。

——樑慎行的短劍上定淬過麻痛之藥。



樑慎行下令,“先廢掉他的雙手雙腳,而後打入大牢,聽候審訊!”

秦觀朱滿目驚恐,奪步上前,握著匕首擋在魏聽風面前,“誰敢——!”

這短短二字如鋼針一般扎入樑慎行的心臟,他眼睛血紅,惡狠狠地盯住秦觀朱,“你在護誰?”

秦觀朱看他猙獰面孔,握匕首的手不斷顫抖,聲音嘶啞,“樑慎行,你瘋了。”

“我看你才瘋了!”樑慎行將短劍收鞘,朝秦觀朱攤開手掌,似乎從洶湧的駭浪上分出一絲表面的平靜,道,“成碧,過來。”

“你放他走。”

秦觀朱怕得狠了,聲音碎得不成形狀,“樑,侯爺……那件事,跟他沒有關系,我可以跟你解釋……”

樑慎行回答道:“好,我聽你解釋。”

“你放他……”

“成碧,我只要你放下刀,走到我身邊來。有甚麼事,我都會答應你。”

秦觀朱看著樑慎行蒼白冰冷的臉頰,他眼瞳愈發黑,藏有翻湧的陰戾。

她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滾落,道:“……我不信你,樑慎行,我信不過你。”



樑慎行面色一白,“你不信我?”

秦觀朱道:“我要看著他離開這裡。”

“……我們夫妻這麼多年,你現在為了這條蠻羌狗,如此待我?”百般酸楚混著苦痛衝上喉頭,樑慎行一窒,崩裂的鮮血順著他的指尖往下流淌,悄然落在地上。

“成碧,你這樣背叛我……你竟這樣背叛我……”

秦觀朱咬住牙,才勉強不發出泣聲,“是。”

“好。好得很。”

樑慎行撫上胸口的傷痛處,抬起眼皮,那眼中維持片刻平靜下,頃刻間翻湧出錐心刺骨的怨恨。

他冷冷地盯向秦觀朱,喝令:“拿下!”



魏聽風趁他們不備,忽地攬住秦觀朱的腰身,攜她一起衝向樓臺,口中吹起一聲清亮的長哨——

烈馬嘶鳴,嘯雪橫衝直撞,將樓下圍堵的士兵隊列衝得四分五裂,衝出一條生路來!

魏聽風將秦觀朱狠狠抱在懷中,沿著房簷飛掠,身影如利箭一般縱身衝破雨幕,順著屋脊滑下去,穩穩地落坐在嘯雪的馬鞍上。

他一扯韁繩,狠夾馬腹,直往來處奔逃而去。



樑慎行見魏聽風要逃,亦從樓臺上追下去。

只是樑慎行本就負傷甚深,方才親自上陣與魏聽風過招,傷口早已崩裂,血流不止。此刻失去最後一絲力氣,腳下一軟,登時就從峭飛的樓簷上滾下來。

樑慎行忍著肋骨下的疼痛,令人扶著爬起來,望見紛亂的雨珠激蕩起一城的雨霧,模糊了愈來愈遠的身影。

樑慎行曲著右膝,往前走了幾步,半邊身子都快沉僵下去。他眼睛通紅,嘴脣顫抖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副將見狀喝道:“放箭!放箭!”

樑慎行抬手,止住高揚的弩箭,“住手,誰也不許動!”

樑慎行不怒反笑,笑聲低低的,有些啞意,“很好。很好。”

他曲著的右膝也撐不住了,一下跪在地上,整個身子直挺挺地倒進涼涼的雨水當中。

身下一汪白雨轉眼血紅。

眾人陷入震驚後的混亂,“侯爺!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