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蘭香片(一)
蜜合色旗袍穿在孟婉秀身上意外合適,玲瓏身段,肌膚賽雪,露出藕臂白得晃眼。她的身子彷彿天生不該藏進普通的袖襖裡,合該由旗袍裁剪出來。
只是旗袍的主人總愛低眉順眼,有些怯懦。故而,儘管孟婉秀身材頂好,遠賽過其他女人,也沒能將旗袍的優雅與媚而不俗穿出味道。
孟婉秀眉毛淡秀,眼睛如盈盈一痕水,長相偏古典美人,溫婉端莊。
可這樣的長相,放在時下來說,美則美矣,卻毫無靈魂,不夠時髦,也不夠新派。
她不習慣穿旗袍,也不喜歡。不過這是傅羨書頭一次帶她來上等舞場,他讓她穿,孟婉秀只好聽話。
傅羨書是她的未婚夫。
兩個人婚約定在傅羨書十二歲那年,那時候,孟婉秀也方才九歲。
孟家是書香門第,祖上出過狀元郎,在無錫是有些名望的,與傅家世交。
孟婉秀是家中最小的女兒,性子合名,溫婉靈秀,知書達禮,因此很得傅羨書的母親歡心。
兩家父母作主,定下了這樁婚事。
以前講得好聽,她與傅羨書是金童玉女,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可現在潮流變了,這樣的婚約改名叫「父母包辦」,是「封建」的,跟孟婉秀這個人一樣,頂不時髦,頂不新派。
這事放在任何男人身上都無足輕重,但不該與傅羨書掛上鉤。
他留洋五年,知識淵博,講外語沒有一絲口音,回上海不到半年,就將傅家原有的紡織廠擴建兩倍,又在最豪華的地段盤了個綢緞門面,專做上等人的生意。
孟婉秀不懂商道,只是聽傅母有話學話,講紡織叫輕工業,做不成大氣候,傅羨書並不滿足於此。
讓路邊的小叫花形容傅羨書,那也是現在新文化尖尖上的人,怎麼也不該跟「包辦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舊詞掛上鉤。
她的存在,對於傅羨書來講,就是個笑柄。
孟婉秀不明白,他為什麼帶她來這種場合。
他放她坐在黑絲絨沙發上,給她點了杯白蘭地。她不敢喝,併攏著膝蓋乖乖坐著,像個蜜合色的玉雕像。
他在談正事。
她不懂,就沉默。
身側的傅羨書,穿著挺括的黑色西裝,肩寬得像高高的山,看似英俊風流,脣邊含著溫和的笑,可黑漆漆的眼睛鋒銳又淩厲。
他好講話,也不好講話,陰晴不定的,誰也拿不準他的脾氣。
孟婉秀更拿不準了。
他談生意,講令人會心一笑的幽默話,信手拈來,風趣橫生。可到她面前,傅羨書又好似有說不盡的惡毒話。
他總在嘲諷她。
諷刺她保守,諷刺她不識字,諷刺她總是死氣沉沉得像個木偶,萬事都聽長輩的話,讓她往東,就絕不敢往西。
孟婉秀就算真是個木偶,也受不住他的話,一低下頭,眼淚就撲簌簌墜下來。
傅羨書盡了惡興,又會撂下一句「連哭都不敢哭」的話來。
他讓孟婉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對她是有多不耐煩,有多厭惡。
他這樣的嘴巴用到生意場上也很有效用,來跟他談生意的人很快就意識到這個年輕人才俊不凡。
孟婉秀坐在一旁,雖然聽不懂門門道道,不過她能聽得出,這場生意談得很順利。
傅羨書多喝了兩杯酒,又叫來幾個舞小姐作陪。隔了一會兒,對方就擁著紅袍綠腰轉進舞池。
旗袍側邊開叉,露出光滑細膩的大腿,男人撫摸上去的時候,女人就會依在男人身上咯咯作笑,滿面嬌羞。
舞女是女人,傅羨書是男人。所以,他們也在做同樣的事,全然不顧孟婉秀在場。
女人濃妝豔抹,在孟婉秀看來,比玻璃瓶裡的玫瑰花還要美麗。她扭著水蛇腰,吃了口琥珀色的酒,便扭頭去吻傅羨書的嘴。
傅羨書沒有動,凸起的喉結滾動,將酒水嚥下去,手撫上她的大腿,扯開白色的吊襪帶,又低頭,重重親吻在女人的鎖骨上。
女人開心地笑起來,笑聲像梵婀玲,抱著傅羨書,臉卻轉向孟婉秀,眼神極盡嫵媚和挑釁。
這時候,孟婉秀才雪亮,傅羨書為什麼要帶她來。
他想退婚,與「封建」徹底劃清關係,可又拗不過家裡的老太太,索性曲線救國,從她身上開刀。
這一刀可真疼。
孟婉秀臉頰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燒起來。她咬住脣,心裡一抽一抽地疼,眼淚開始不爭氣地往外湧。
可這次,孟婉秀沒有讓它掉出眼眶。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來,手心一陣陣冒汗,垂著頭講:「傅先生,你不用這樣的。」
她學著外人,叫他「先生」,不再叫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