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桃花錦浪(十一)

大抵夫妻離心,同床異夢,總是從發現對方的第一個謊言,且自己也假裝不知情開始的。

秦觀朱祈盼樑慎行請援順利,能快些渡過眼下難關,為此她決口不問他到底去了哪個酒館,見了哪個人……

她不敢問,可昭月卻很想知道,樑慎行口中三句不離的夫人究竟是個甚麼樣的女子。

昭月自然作不出到秦氏面前耀武揚威的勾當,因她本不將秦氏放在眼中,真將她當作對手,那才是屈尊紆貴,有失韓國郡主的身份。

她隻遠遠瞧見過,見那秦氏相貌端莊清秀,算不上出挑的大美人,不過眉眼出奇地溫婉,一雙烏黑的眼瞳看向樑慎行時,眼中有明媚的光。

想來每個女子看向自己的情郎時,眼中都該有這樣光亮。

除卻這些,昭月看不出秦氏有何過人之處。

秦氏手指纖細白晰,正為樑慎行繫上披風帶子,脣齒輕動,低聲囑咐著甚麼。

樑慎行細心聽著她的話,脣角輕漾起笑意來。在她面前,他不似萬事皆沉穩老成的白衣將軍,臉上揚著少年郎的神采。

許是聽到一句歡心的話,樑慎行眼睛亮了亮,趁她不備,拿脣飛快地掠過她的額頭。

秦氏的臉登時紅了一大片,嗔怪地瞪住樑慎行,嘴裡埋怨他不知禮數。

樑慎行便握緊她的手,小心地揣進懷裡來。

他將頭低得更深,幾乎都快要貼到秦氏的耳畔,同她低聲下氣地道歉認錯。

這廝說是認錯,更像是調情作哄,三言兩語就哄得她臉上的紅暈更深。見她羞赧,樑慎行得逞似的大笑起來,伸手將她攬在懷中,好教她藏著臉遮羞。

兩人如膠似漆,纏磨了好一會兒,這才作罷。

昭月不想,樑慎行還有這樣的一面,因太驚奇也太歡喜,一時連視綫都移不開。

她眼中滾著灼灼的光亮,心想她難道會比秦氏差麼?怎麼樑慎行待她總是冷言冷語的,請他喝酒還要萬般推辭,不過是離他近了些,便要遭他冷斥一聲「逾禮」?

若是樑慎行待她,有對秦氏的十分之一的好,莫說只是向王叔求情,哪怕有一日為他死了,她都甘心呢。

她去截了樑慎行的馬車,就在離客棧不遠的地方。

樑慎行下車後一瞧是她,旋即皺了皺眉,他似是不悅,沉聲警告道:「萬望郡主不要來打擾我夫人,否則別怪我不講情面。」

郡主笑道:「將軍多慮了,本郡主未必會將她放在眼裡。我來找你是想問,那日我提出得條件,你考慮得如何?」

「多謝郡主美意。我已講清,郡主的條件,我不會答應。」

「你那晚醉酒,一時想不清楚也是有的。」

樑慎行提起最後一絲耐心,不疾不徐地解釋道:「郡主有所不知,我與夫人少年結髮,一同捱過數年清貧困苦的日子,因她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才有樑慎行今日。我對夫人不僅僅是愛,還有感激,為此,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辜負。

再者,秦氏為我妻十餘載,一向賢良淑德,勤儉持家,未犯七出,亦有三不去之理。倘若在下為了迎娶郡主,休棄於她,那我樑慎行又何配為人?」

「本郡主最看中你的重情重義,倘若你為此休棄於她,我自也看你不起。」昭月一手負在身後,一手絞著胸前的髮辮,俏聲道,「樑將軍,我不要你休了她,只要你娶我為妻。」

樑慎行俊眉一擰,對待她這樣女子,他有些無計可施。

「你放心,秦氏即便是作妾,往後我也不會虧待了她……當然,我本沒有那麼大的肚量,會將她視作姊妹。全因她曾待你好過,對你有恩,看在你的情面上,我才會感激她,厚待她。」

樑慎行耐心喪失殆盡,冷聲道:「在下不敢委屈了郡主,您是韓野王的掌中明珠,韓國的金枝玉葉,天下多少英雄豪傑削尖了腦袋都想做郡主的夫婿,又何必……」

「可那麼些人,我偏偏都不喜歡。」

昭月笑了笑,也不再與他爭辯下去,只道:「樑將軍,我呀,也不強迫你。我是真心祝願你這一戰能夠所向披靡,旗開得勝,也早早斷了我的心思……可哪日你若迴心轉意了,我還等著你。」

昭月將這場婚事交給上蒼來決定,倘若樑慎行不是她的如意郎君,一定會保佑他擊退蠻羌。

只可惜,上天不假「東風」。

蠻羌在隆冬儲備糧草,休養兵馬,而後在破春之際,突襲北域軍營,大破軍心,順勢長驅直入,迅速奪下大週一座城池。

蠻羌對大周的仇恨,積鬱百年之久;且蠻羌人民風驍悍,素來靠殺戮立威,入城則燒殺搶掠,屠盡一城。

……

不久後,昭月收到了樑慎行的來信。

她便自宮門始,跪上九九八十一條長階,一路求到宮廷正殿,跪請王叔出兵相援。

她的籌碼不過是她父親的榮耀與功績,是韓野王對她的寵愛,而她身為韓國郡主,也將承擔起責任,給在這場戰爭中很有可能亡命的將士一個交代——

韓國出兵援救大周,兩國將永修秦晉之好。

縱然再放不下從前的過節,韓野王也拿昭月這塊心頭肉沒了辦法。而且此次出兵援助大周,也確如樑慎行當初所闡明的,韓國得利,遠大於受弊。

韓國出兵馳援,依照樑慎行之計,從後方奇襲,打了蠻羌一個措手不及。

時值大周軍士心頭正壓著一股受屠之怒,在一次前後圍撲成功以後,反攻的軍心大盛,在樑慎行的指揮下,一舉奪回城池,將蠻羌打得節節敗退。

這場戰事持續半年,大周遲遲不及的援軍也已到來,成為壓倒蠻羌的最後一根稻草。

蠻羌主君最終簽下停戰書,向大周投降。

戰勝後,樑慎行如約前往韓國王都,向韓野王致謝。

他這回穿著銀色兵甲而來,右手託著頭盔,長身立於殿前,一絲不苟地拜謝韓野王。

那時昭月正在一旁為王叔研墨,打量樑慎行面龐又瘦削了些,一言不發時神色很是冷寂。那股子溫潤雅氣已不見了,渾身殺戾未消,眉宇間還擰著凶相,令人凜然生畏。

韓野王令昭月退下,「孤有幾句話要跟樑將軍說。」

昭月有些不情願,但不好違抗王叔的命令,走之前又悄悄扯了下樑慎行的袖子,小聲說道:「我等你。」

樑慎行抿脣,在昭月期盼的眼神中,澀然點了點頭。

待昭月離去後,韓野王開門見山:「想必樑將軍不會天真地以為,孤僅僅是因昭月相求,就決定派兵支援罷?」

樑慎行道:「大周與韓國毗鄰,結仇不如結友,韓國此次伸出援手,便是睦鄰的最好時機。」

韓野王一笑,再道:「孤一直將昭月視作親生女兒,她自幼在孤身邊長大,性子倔強,一旦認定了的事就絕無反悔,連孤都拿她沒轍。」

樑慎行沉默。

「她一心想要嫁給你,孤已經跟大周皇帝談過此事,他十分願意與韓國結下這門姻親。屆時你娶昭月為妻,他定封你為一方王侯。」

樑慎行幾不可聞地低聲道:「我家中已有髮妻,還望……」

韓野王似知道他要說甚麼,昭月要嫁何等樣人,他身為叔父的,必得要對這人知根知底。

韓野王早就查清樑慎行從前是如何發跡的,也知他家中已有一位賢妻。

「孤給你一個機會。」韓野王道。

樑慎行抬眉,問道:「甚麼?」

「在婚期之前,你若能為孤尋來北域刀客手中那柄名為『逐星』的寶刀,孤便親自做主,廢除這樁婚約。自然,你應該也當不上王侯了。」

樑慎行一楞。

韓野王哼笑道:「樑將軍若捨不得,就當孤從未說過。要如何,你自己選。」

樑慎行沉默了半晌,反應了半晌,冷肅肅的眼裡掠過一絲光亮,確認道:「逐星?」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