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十九)
臨近午時,魏聽風策馬來摘星樓赴約。
長街已經教官兵封鎖,潁川侯下令只准魏聽風一人進摘星樓。魏聽風抬手示意魏家子弟在原地待命,獨自下馬,跟隨官兵走到摘星樓下。
「請宗主解兵。」
一人上前,躬身朝魏聽風捧起雙手。魏聽風扶住腰間的刀柄,抬頭看了看摘星樓的金字招牌,肅聲道:「刀不離身,是規矩。」
「那就請宗主入鄉隨俗,依朝廷的規矩。侯爺負傷在身,諸事需得謹慎,望宗主見諒。」
魏聽風沉默片刻,一手將刀解下,扔給他,「拿好。」
那人教這重重的刀一砸,手臂都麻了半邊,忙不迭地抱住了,含笑躬身道:「魏宗主,請。」
魏聽風徑自走上頂樓。
樑慎行臨窗而坐,身穿修竹紋的墨綠色長衫文袍,氣派儒雅溫和;魏聽風則是一襲黑色圓領武袍,金綫織綉的祥雲紋在光中熠熠生輝,磊落又冷硬。
樑慎行手中捏著一盞青釉色玉茶杯,以杯蓋撥了撥浮茶,低頭嗅著香氣,略有些蒼白的俊秀容顔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魏聽風入座,「潁川侯,久仰。」
樑慎行道:「本侯不料想,竟能與魏宗主有這小酌之時。以茶代酒,先敬宗主一杯。」
「多謝。」
魏聽風將面前杯中酒一飲而盡,拿深黑的眼睛看向樑慎行,「我抱著誠意而來,想跟侯爺解釋清楚其中的誤會。」
「哦?甚麼誤會?」
「魏家不曾授意任何人前來奪刀。」魏聽風道,「是有人借機生事,試圖挑起爭端。」
「是麼?依魏宗主之見,是甚麼人從中作梗?」
魏聽風回道:「蠻羌人。且有證據。」
樑慎行輕輕一笑,略微傾身打量起魏聽風來,半晌,他道:「有一事,本侯需得問清楚。」
「侯爺不妨直言。」
樑慎行問:「你,是甚麼人?」
魏聽風回道:「魏家人。」
「既然是魏家人,逐星落到本侯手中,魏宗主應該是最不忿的人才對,畢竟那刀本是江陵魏氏的家傳之寶。」樑慎行笑了笑,「魏宗主如果派人奪刀,尚在情理之中;可你卻說,魏家不曾授意,這倒在本侯意料之外了。」
魏聽風道:「不過是一把刀,侯爺多慮。」
樑慎行挑起眉,冷冰冰地笑了一聲,「如果僅僅是一把刀,值得蠻羌人費心生事?逐星一出,號令群俠,這等規矩,江湖上人人盡知。」
魏聽風解釋道:「傳言有誤,不可盡信。」
「魏宗主的意思是,本侯不能聽信傳言?」
「是。」
「那本侯該信誰?信你麼?」樑慎行音色忽地一沉,「一個給蠻羌將軍做殺人勾當的走狗?」
魏聽風猛地抬眉,眼角一抽,對上樑慎行冷淡又鋒利的眼睛。
樑慎行看他的反應,笑得愈發深了,「看來,這是真的。本侯萬萬想不到,魏長恭居然將家主之位傳給一個與他無親無故的蠻羌人,因太離奇了些,所以本侯派人查了查其中原委。」
「……」
「倒也是巧了,本侯手下人找到一個當年在魏家醫館裡坐診的大夫。當年魏家對外稱道,魏長恭是病死的。可這大夫卻說,魏長恭乃是中毒身亡……」
魏聽風垂眉,高挺的鼻樑在他的臉上落下一片陰影,道:「看來侯爺相邀,幷非是為了談判。」
輕伏在樓上待命的暗衛輕輕握緊手中的兵刃,屏息間,唯有刃身閃著森森寒光,發出低微的清鳴。
樓下帥旗招展,獵獵作響,驍悍的騎兵整裝以待,張開的箭似林立的荊棘叢,齊齊對準摘星樓上。
樑慎行道:「本侯疑心你為爭奪家主之位,毒殺魏長恭。更趁著問刀大會之際,與蠻羌人勾結,挑唆武林人士,試圖謀害皇上。」
魏聽風踏入摘星樓時,就聽得見樓中多方設伏,不僅僅有暗衛,更有機巧陷阱,織就了一張天羅地網,倘若他行差步錯,旋即便會血肉狼藉。
他本可以在踏入的第一步就選擇全身而退,可他憂心不下,暗暗想道:「樑慎行設下埋伏,可見他已對我起了殺心。這是為甚麼?難道是因為……」
樑慎行已知秦觀朱與他的事了麼?
他惴惴不安,卻不是因為自己懼亡畏死,他擔憂秦觀朱的處境,更擔憂樑慎行會開罪於她,為此一步也不敢往後退。
現下他聽得樑慎行這一番話,似乎設伏一事,僅僅是因為樑慎行疑心他蠻羌人的身份,恐他圖謀不軌。
魏聽風周身肌肉輕輕一鬆,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耐心又剋制地向樑慎行解釋道:「你誤會了。」
樑慎行道:「是不是誤會,待將你收押問審後,自然得見分曉。」
魏聽風道:「……侯爺真要堂審,等問刀大會一過,我會親去府衙接受審訊。」
樑慎行譏笑,「蠻羌狗聽不懂人話?」
魏聽風聽他出言侮辱,臉色稍變。
樑慎行對蠻羌人懷有深仇大恨,得知魏聽風的出身,已多是偏見,無論魏聽風說出多麼有道理的話,通通會因為他一半蠻羌人的血統,而變得不再合理。
那便是沒有再談判的餘地了。
「抱歉。」魏聽風道。
見魏聽風不肯伏法,樑慎行一掃茶盞,砰地一聲碎響,五名暗衛縱身一躍,將魏聽風團團圍住。
樑慎行從手邊翻出一把長劍,旋即起身遊退,撤開魏聽風可近身反攻的範圍。
樑慎行右腳一探,展身拔劍,直指魏聽風,「那就多有得罪了。」
暗衛合身攻上,劍尖當空刺來。
魏聽風赤手空拳,無法正面迎擊,只能側身一避再避,略過直面而來的殺意。
他尋準時機,捉住一人的手腕,狠狠一折!對方吃痛,登時慘喝起來,手中彎刀脫手,直直往下掉去。
魏聽風抬腳一挑,伸手奪來彎刀,用刀背重重砍向那人的後頸。
未要他的命,只要他眼前一黑,身體癱軟,當即暈倒在地。
魏聽風翻刀亮勢,神色肅重,腰身綫條精悍冷厲,方才奪刀的一招一式極其凶狠霸道。
一人倒下,其餘暗衛再攻上,刀劍相接碰撞間,發出一聲聲尖銳的鳴叫,火光飛濺,血腥四溢。
樑慎行越看,越覺得魏聽風的刀法似曾相識。
他素來有過目不忘之功,幷非甚麼都可牢牢記住,但若是細想來,定比尋常人更容易些。
他見魏聽風進招拆招,不過數十回合,他似想到甚麼,渾身狠狠一震,眼底的驚疑不定忽地在一瞬間收梢成暴戾的血光。
樑慎行咬牙,厲喝一聲:「閃開——!」
猝然一劍,迅疾如雷。
魏聽風翻刀格擋,大退三步,腳下蹬定,反手重重一推,這才擋退樑慎行的這一劍。
樑慎行後撤,渾身傷口再度撕裂,疼得他渾身如燒灼一般,可他有種難以言喻的痛快。
果然,果然。
他獰笑一聲,問道:「魏宗主,逐星刀,是怎麼丟得?」
魏聽風已知教他看出破綻,沉聲反問道:「此事該問侯爺,是如何得來的。」
「好說,從一個北域刀客手中得來。本侯追查他多日,不知魏宗主可認識此人?」
魏聽風道:「認識。」
「那需得魏宗主引見引見。」樑慎行斂衽,袖中再出一把短劍,一長一短,幷行橫在胸前,「那人碰了一件不該碰的東西,本侯發過誓,要斬他雙手雙腳。」
樑慎行望著魏聽風,眉頭幾乎都皺在一起。俊美的臉有些扭曲,混著滔天的戾氣與狠毒,說不清是在笑,還是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