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最終章•幻日•下
一切結束後,顏涼子累得趴在墨梨的膝上睡過去。
墨梨摸了摸她的頭髮,突然被她抓住了衣袖。
抓得很用力,指尖隔著衣服嵌進掌心。墨梨抬起她的下巴,發現她根本沒睡著。有濃濃的倦態鐫刻在臉頰每一處細節裡,眼睛卻睜得很圓,烏溜溜的,用濕潤的眼神盯著他。
墨梨揉著眉心發出喟歎,安慰似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好,我不走。」
顏涼子迷迷糊糊地閉上眼,趴在他膝上乖乖地睡著了。
他撫摸著她光裸的後背,望著窗外搖動的樹影,參差錯落,篩下一部分光投進窗子裡,彷彿有憧憧鬼魅在窗簷之上生長。
身體透明化還在繼續。
墨梨低頭凝視著毫無知覺睡去的女孩,鬼魅似乎從窗外伸進來,寄生在他低垂的眉目深處,變得溫馴,只因為那裡全裝的是眷戀與沉迷。
如果那天走丟了,那他就去找、並找到她。這是他承諾過的事。妖界沒有,就去人界。這個時空沒有,就回溯時間洪流奔赴過去。
他回到這裡,只是想看看她微笑的模樣。卻還是在發瘋膨脹的慾望驅使下變成了如今這樣。
這不是屬於他的時代,他本不應該跟她有過多交集。
墨梨望瞭望手掌。
同一個時空不允許有兩個相同的生命體出現,他已經堅持了一年,不知道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
顏涼子睡著時,又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座位上,身上罩著厚重的長袍。
墨梨呢?他不在?
顏涼子抓著衣袍猛地坐起來,向四周張望。
她的衣服連同內衣都疊起來放在對面的座位上,桌子上很乾淨,看不到昨夜落了一桌的灰黑餘燼,隻擺著一瓶半枯的花,耷拉著腦袋,無精打採地縮在玻璃瓶口。
只有她一個人。
她抬頭望向窗外。天還沒亮透,一點點的微光對於她一直浸泡在黑夜裡的眼睛來說也夠刺激了,落進眼眶,讓眼球澀得發疼。
顏涼子將臉緩緩埋進黑色的衣袍裡,直到呼吸變得緊張起來才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騙子。」
「涼子。」
相當熟悉的聲音。
顏涼子一驚,抬起頭,卻沒有看到聲音的發出者。
「站起來。」
聲音再次響起,顏涼子照做了。站起身的那刻,有一雙手從後方捂住她的眼睛。
――不過是半透明的手,沒有任何遮擋作用,除了讓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就像盈滿了透明夜啼那樣。
「你還沒走?」顏涼子試著去抓他的手,抓到了一塊冰雕。
「有些事需要告訴你。」墨梨低沉的聲音帶著沙沙的磁性一同吹進她耳朵裡。顏涼子的後頸能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像有一條蛇盤踞在後肩,蛇鱗貼著她的頸膚。
「什麼?」
「目的地的具體位址我寫好放在你的衣服口袋裡了。你下了火車到達那裡,耐心地等一等……當然,去做一些你喜歡的事也行,到有趣的地方遊覽或是找些輕鬆的工作。什麼時候回來都可以。你是我的,沒人能傷害你,所以不用害怕。」
他在她耳邊低聲敘述,像是在傳授編寫在教科書裡的知識與真理。
「墨瀲呢?我是說……你呢?」
墨梨告訴她:「接下來的三日裡,妖族將因神罰而覆滅,戰爭永遠也不會爆發了。墨瀲也將受到神罰,不過不用擔心墨瀲,他沒事的。」
他還站在這兒,墨瀲當然不會有事。
「他會來找你的。」墨梨接著說。他的嘴脣似乎貼得近了些,冷氣更加清晰,蛇信掃過她的耳廓,「這是他的承諾。」
――也是我的承諾。
「墨梨,」顏涼子的肩膀瑟縮了一下,用力抓住衣袍,視線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我是說你,你非走不可嗎?」
「是這樣的。」他說著,鬆開了手。
半透明的手指,刺激著她毛孔的冷氣,束縛著她的熟悉而又極具侵佔性的力道,一同卸去了。
顏涼子發現自己的視線還是模糊的,溫熱黏濕,那些該死的、無處不在的水霧,怎麼都甩不掉。
「對了,還有一件事。」墨梨用手指觸了觸她潮濕的睫毛,語調一如既往的平淡,「目的地所在的那個小鎮,臨近世界上最後一片尚未被汙染的海域。」
「那是一個永不冰結的海港,水很清澈。傍晚的雲比清晨多一些。」
――就像我所鍾愛著的,你微笑起來的模樣。
「很漂亮。」
隨著最後一個尾音輕柔地降下,顏涼子視線中那雙半透明的手驟然崩裂,就像玻璃碎開,就像湖面破冰,曲折的裂痕在輕輕的一個呼吸之間充填了手的每一處。無聲地崩解,又變成無數美麗的碎片。
破曉的光一下子刺穿地平線,由遠處的曠野,浩浩蕩蕩奔赴匯入這間小小的包廂,整個包廂都浸泡在一種沒有實感的清澈柔光當中。
狂風撞入,就像一頭撞進籠子的野獸,狂躁地在包廂內橫衝直撞。顏涼子蓬鬆的短髮,還有那些美麗的碎片,被吹得在空中飄散開來。
「等等!」顏涼子慌亂地去抓那些碎片。
碎片從她指縫滑過。
她抓不住那些碎片。
就像小女孩抓不住燭光裡的火爐、佳餚、聖誕樹與奶奶一樣。
她抓不住那些碎片中任何的一個。
――等等!
――不要走!不可以……
顏涼子無措得轉過頭。
身後只有牆壁,她的額頭狠狠磕在牆壁上。
「唔……」她捂著額頭,一點點跪下來。
狂風停息,火車也駛入隧道。包廂被重新變得靜謐、灰暗起來。
顏涼子在只有她一個人的包廂裡跪下來,與包裹她身體的黑袍一起蜷在地面上。她抱著手臂,臉深埋進繁縟的衣袍和它的配飾裡。
「騙子。」
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麼,她眼眶裡積攢已久的柔軟液體終於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接一顆淌下來,止都止不住。滾落到衣袍上,在精美的銀絲刺繡間洇出花來。
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心臟有一瞬間無力跳動。
「騙子騙子騙子。」
十九歲生日的淩晨,林檁坐在光線昏暗的病房裡,睜著眼睛發了許久的愣。
病房裡送來了一盒蛋糕。她的父母早在戰爭中就死於妖族的暗殺,現在知道她生日還回專門為她做這種事的,有誰呢?
簡單到有些蠢的問題。
林檁的視線在床頭遊移了許久,最終落在那個裝著龍血的瓶子上。
她挪了挪身子,嘗試著伸手去拿,手指伸直指尖輕點著瓶口,卻總是差了那麼一段微妙的距離無法將瓶子納入掌中。
最後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僵硬地從床榻上滾下來,脊骨重重摔在白瓷地板上。很疼,她的四肢卻沒有做出應有的反應,只是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
瓶子也被碰掉在地上,轉著圈將鮮血潑灑了一地。
又是這樣,滿地的血。
護士聽到了響動,急忙開門進來。
林檁已經自己從地上撐起了身體,手肘作為支點,後腰無力地下垂。
「您怎麼摔下來了?快起來……」
護士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她發現面前的女孩在哭。
平靜地,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地留著眼淚。
手掌支在一灘血裡,彷彿抓著一把剛摘下的玫瑰花瓣。
「您怎麼……」
「我要回家。」女孩點點頭,眼淚就滾下來了,聲音輕柔得不像話,用那種近似哀求的語氣,一遍一遍重複,「我要回去,我想回去,請讓我回去――」
年輕的護士小姐被林檁的反應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先扶她躺回床上,為她掖好被角。簡單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她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找院長彙報林檁的情況了。
林檁的父親生前是東三十區的總督,她幾乎算得上是身份尊貴的小公主,他的父親死後權力大多由她的姑姑總攬。雖然林檁離開了他們家族的權力核心,但依舊是相當重要的病人,在任何一點上都不能怠慢。
當她和院長一起回到病房時,病房已經空了。
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角,床單也被撫得很平,乾淨整潔得不像有人住過。
只是地板上,積了一灘血。
妍麗到極致,彷彿黃昏下的大麗花一般濃墨重彩。
林檁從療養院跑出來,一步步走回家。多虧了霍豆給她身上施加的保護,她才能順利地逃出來。
是她原來的家,一棟被戰火焚燒過、棄在廢墟堆裡的老房子。
她實在是累極了,直接躺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睡了過去。沒有人像以前那樣絮絮叨叨地提醒她要注意身體,或逼著她把藥片往嘴裡塞,林檁在感到輕鬆的同時,用手肘壓住臉,不知不覺中就哭得泣不成聲。
――我想你了,霍豆。
――我是說,我在想你。
直到哭不出來,她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進書房。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一把老式雙管獵槍,她父親的東西。槍管交界處滿是鐵銹,用手握住刺刺的疼。沉甸甸的,興許還有子彈。
雙管獵槍,她曾十發有六發擊中靶心。
那還是她十三歲時的成績。
現在十八歲的她卻連扣動扳機的力量都很難擠出。
林檁看了看錶,下午三點十三,距離她誕生的具體時間還有八分鐘,時間還來得及。
估摸著這一點,在把獵槍對準自己之前,她靠著燒得灰黑的壁爐小憩了一會兒。
她做了一個夢,是一個很小很輕的夢。
它輕輕地從她眼皮底飄過。
她和霍豆的初遇。
他明明有著成年男人的外表,臉上的表情卻傻愣愣的像個未成年一樣。
他坐在草地上,專注地望著她。
她也望著他,那雙藍眼睛。
真漂亮啊。
久違地讓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母親給她講過的一個童話故事的開頭: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聯起來才成。(《海的女兒》)
顏涼子之後又躺在座位上睡了一覺。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一下火車,有一個男人抱住了她,接過了行李。
他有著墨瀲的臉和墨瀲習慣性的微笑。
他的眼睛卻是灰黑色的,像壓垮天際線的大團濁雲。
她醒來時,車已經到站了。
她倚在車窗上,向外望去。
如墨梨說的,是一個靜謐美麗的海邊小鎮。乾淨的海面遠遠就望得到,像一盤最純淨的天蘭色染料。
隱隱約約的,她已經聽到了沉悶悠長的鳴笛,也能嗅到海風的腥鹹與潮濕。
那是她的家,她的未來。
顏涼子眨了眨眼,突然在遙遠的海平面上看到了太陽折射出的一圈光暉,兩側,小小的光點彙集成球狀。一時之間,團聚的雲層被鍍上一層溫暖有如天竺葵的橙。
――是幻日啊。
她想起了曾經她和墨瀲在東境森林看到的那次綺麗無比的日出
――新的祝福。
她睡覺中壓出紅印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然後她提前行李箱,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踩著鏤空鐵質階梯,走下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