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Frances•

我從未料到康斯薇露真的能找到我的丈夫。

她會耍點花招企圖誘騙我這一點, 我倒是預測到了——原本, 即便她沒能找到約翰,我最終也還是會指點她,為難她一番自然是免不了的,畢竟我教導給她的事物最終要被用來使我自己的親孫子吃幾個苦頭。然而,就像我說的,人死了, 總會變得寬容些的。

所以, 當她找到我, 告訴我她的確找到了約翰, 但她希望我能先履行我那一半的諾言——至少直到25號她將與阿爾伯特啟程前往倫敦為止。「我會在24號晚上將第七代馬爾堡公爵帶到您的面前,」她這樣對我說著, 「即便您現在知道了第七代馬爾堡公爵的確還在宮殿之中, 沒有我的幫助, 您也無法與他有任何的接觸,哪怕您們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

對於已經知道了後面發生的事情的你,自然知道康斯薇露說的是實話,但我那時只以為這姑娘在虛張聲勢,甚至還覺得她有點長進了,起碼明白了不能把手上的牌一次性全都出出去。

可她緊接著便又接了一句。

「我知道您也許不會相信我,因此我要求第七代馬爾堡公爵告訴我一件唯有您與他才知道的事情。於是, 他讓我問您, 他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究竟聽上去更像一位公爵, 還是更像一個丈夫?」

我楞住了。

那是我幾十年來第一次在後輩面前表現得如此失態,足足有幾分鐘,我都說不出話來。倘若一個鬼魂也能有眼淚,恐怕已經流滿我透明的臉龐。

約翰死後,我的兒媳,阿伯莎(Albertha),非常好心地仍然讓我留在布倫海姆宮中生活,而不是像過往的馬爾堡公爵遺孀夫人一般住到格羅夫納廣場去。偶爾,我會前往長書房,像我的丈夫還活著時我們常做的那樣坐在角落裡的柔軟圓凳上,出神地注視著對面那個空空入也的位置,即便是死後,我也時不時會這麼做。

——那曾是約翰最喜歡的看書地點,而我喜歡陪在他身旁,做些簡單的刺綉,不時抬起頭瞥他一眼。約翰漸長的年紀不過是給他幾十年如一的英俊染上了些許風霜。即便當我們都五十幾歲時,他的側臉仍然像那個20歲的我在舞會上整夜整夜與之旋轉不停,也不管那是否違背了一個貴族小姐該遵守的禮儀規則的青年,讓每次投去目光的我都禁不住現出笑容。

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確還坐在我的對面。

而他的確每次都坐在我的對面。

「告訴我,孩子,上一次你與阿爾伯特的談話內容,」當我終於回過神,找到了我的聲音,便如此說道。

她確實完成了她的承諾。

康斯薇露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也學得很快。

「所以,您的意思是,當我做任何事情時,不僅我必須清楚這件事情可能會為我帶來的任何影響,我還必須預估到我可能犯下的錯誤,幷提前預防它們。」當聽完我解釋阿爾伯特為何會那樣質問她以後,康斯薇露說道,「然而,您不覺得這樣太累了嗎?」

「孩子,作為貴族中的一員,生活本身就是不易的。」我聽出了她語氣裡的叫苦不迭,也明白這種只有出生在貴族家庭的人才會養成的思維習慣對一個自由奔放的美國女孩來說的確是個難題。但她的對手是被我培養長大的阿爾伯特,哪怕只是想要企及阿爾伯特從出生時就立足的起跑綫,她也有很長的路要走,「告訴我,如果下一次,阿爾伯特再指責你的行為耽擱了僕從的工作——然而實際上你幷沒有——目的在於貶低你的能力,進而使你懷疑自我,最後淪落到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獲得他的認可,使得他能夠完全掌控你的一切;你會怎麼做?」

「首先告訴湯普森太太我將要在布倫海姆宮做什麼,確保的確對僕從的工作沒有任何影響。其次,牢記不同的僕從在宮殿裡不同的職責範圍以及工作時間表,如此就能在他企圖利用我的無知來打壓我時反駁對方。」康斯薇露扳著手指數著,認真得就像鄉下女子學校裡的一名女學生,「最後,提醒他這不是一個公爵該在餐桌上與他的妻子討論的話題。如果他覺得我有任何沒有盡到公爵夫人職責的地方,他該在私下告誡我,而不是當著僕從的面。」

這是一個好孩子。

與康斯薇露相處了三天後,我切實地這麼覺得。倘若我還活著,或許我會比自己想像中更快地接納這個女孩,真心地喜愛上她,幷容許她喊我一聲「祖母」。

珍妮就從未得到過這樣的殊榮,直到倫道夫死去,她都沒能得以喊我一聲「媽媽」。

在這三天裡,在我的建議下,她給大部分的僕從都放了假——由於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衰落,僅能僱傭勉強維持宮殿運轉數量的僕人,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得到應得的休假了,這是一個不錯的將可能會聽見我與康斯薇露談話的僕從紛紛打發回家的藉口。阿爾伯特對此起了疑心,他自然是不相信他的妻子在無人陪伴的前提下獨自待在宮殿中,就能無師自通一個公爵夫人該知道的一切。不過,每一次他裝作不經意地質問,都能被康斯薇露以我教導她的應答對付過去。我那無可奈何的孫子只得暫時放棄他的日常生活習慣,每天都在最偏遠的側翼房間裡完成他的工作。

在這三天裡,我領著康斯薇露走遍了布倫海姆宮的主要部分——作為一個保持著年老狀態的鬼魂,我行動的速度很慢,但這也給予了我更多的時間,能細細地向眼前這個女孩講解有關這座宮殿的一切,在它的歷史中,就蘊含著康斯薇露所需的在貴族社會活下去的一切。

那些倖存的油畫將會向她展示身為一個公爵夫人該有怎樣的表情,怎樣的儀態,怎樣的舉止;時光在宮殿中每一件傢俱上留下的磨損痕跡則教會她如何坐立,如何招待客人,如何維護這座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隗寶;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每一代公爵夫人在這座宮殿裡刻下的印記,以及她們如何更新迭代的歷史,又向她表明了貴族應有的說話技巧,應當聽出的潛臺詞,應該看出的談話目的。

同時,我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一些阿爾伯特的過去,儘管我盡可能略掉了一些令人不快的部分——那該是由阿爾伯特告訴她的故事,而不是我——不過,只是一兩件趣事也能讓康斯薇露聽得津津有味,她拒絕相信如今的阿爾伯特竟然也曾有過可愛的童年模樣——那時我正指著一副掛在更衣室裡的油畫。

「這恐怕是整個布倫海姆宮裡最不值錢的一副藝術品,」當時我這麼描述著,「不過,對於阿爾伯特來說,這又恐怕是一副無價之寶。倘若宮殿裡發生了火災,而他只能帶走一樣事物,那便是這幅油畫。」

「畫像上的人是誰?」康斯薇露指著油墨筆觸勾勒出的男孩,問道。我很驚訝她竟然沒有認出那沒發生多大改變的五官。

「那是阿爾伯特,孩子。是他的母親在他七歲的時候為他畫的。」

幸好,她沒有詢問為何阿伯莎之後便再也沒有為阿爾伯特繪製過肖像,只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著那副油畫。

「您是說,這個略微有些肥胖的,咧嘴大笑的男孩,就是現在的馬爾堡公爵?」

「他很可愛,不是嗎?」我看著畫像,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倘若你為阿爾伯特生下了一個兒子,他便只會長得比他7歲時的父親更加惹人喜愛。」

一聽到了生孩子這個話題,她便訕訕地移開了目光,顧左右而言他。我能看得出她目前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不過,誰又能說她以後的想法會不會改變呢?

我只希望自己不至於還會在這座宮殿裡留到見識曾孫誕生的那一天的到來。

由於三天的時間太短,我無法深入地與康斯薇露探討任何一項我教導給她的事物,只能全都淺淺地一筆帶過,不足以讓她與阿爾伯特幷肩鼎立,卻也至少足夠讓她在這場狩獵之中存活下來,足夠讓阿爾伯特在企圖馴服她的過程中吃上好幾個苦頭。

至於她會止步於此,抑或更進一步。那便已不是我一個只能永遠活在過去的老人能夠在意的了。

說到這裡,你想必已經開始感到心急,期望我能趕緊說到與約翰見面的那一刻。我得預先警告你,故事幷不像你腦海中描繪的那樣:我與約翰從此便成了康斯薇露的左膀右臂,協助她在貴族社會裡大殺四方。不,我的故事到了這裡,便要劃上句號了。

意想不到,是嗎?

我也沒有預料到這一點。

看來死亡還會使人的老道退化。

24號的晚上,那個我一直焦急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康斯薇露陪著我緩慢地向長書房走去——那是我自從死後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行走速度——約翰應該就在我和他生前最喜愛的位置那等著我。

等我走到柔軟圓凳前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一次擊中了我,我十分地確信,我的丈夫就站在我的面前注視著我,儘管我看不到他。約翰略帶皺紋的臉上一定有著平淡而愉快的笑意,就像以往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不經意發現我向他投來的目光時會露出的表情。

「我不確定這是否有用,」康斯薇露緊張地伸出了雙手,「讓我們向上帝祈禱——」

她的左手穿過了我灰色虛無的手指,霎時間,就像是吹開了覆蓋在玻璃上的灰塵一般,約翰的輪廓一點點在半空中顯現,先是左手臂,緊接著是寬闊的肩膀,他仍穿著死去那天的睡袍,光著雙腳踩在地上的模樣有些滑稽,但他的那張臉——那張我日夜思念的臉——看向我的神情果真就像是我想像中那般微笑著。

「晚上好,弗蘭西斯,你這一天怎麼樣?」約翰輕聲問道,就好似我們分開了不過五分鐘一般。

那一刻,我腦海裡唯一的思緒,便是假若時光倒流51年——

我絕不會去選擇相信我的丈夫竟然會有一個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