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如果斯賓塞-丘吉爾家族不加以阻撓, 普威爾市長能夠成功地關閉伍德斯托克學校嗎?」

伊莎貝拉詢問著艾薩克牧師。

她心中已經隱約有了想法,有了決定, 但她還在忍耐。

不能著急, 伊莎貝拉。她告誡著自己。別忘了弗蘭西斯教導給你的一切, 要冷靜,要理智,你如今已經是貴族中的一員了,不再是那個生長在現代無所顧慮的小女孩了。你對這整件事的判斷將會無形中決定許多人未來的命運。

「我想, 答案是肯定的, 公爵夫人。要證明一個教區中設立的學校已經成為了該教區政府毫無必要的負擔,需要向更高一級的政府的教育部門出示該教區的稅收,學校的開銷, 以及該教區達到教齡兒童的數目。這些條件, 伍德斯托克都能滿足。恐怕, 只要普威爾市長能夠提交這份申請,那麼他就能成功說服牛津郡政府支持關閉伍德斯托克學校這個決定,幷讓基德靈頓學校接收來自伍德斯托克的學生。」

「而僅僅在董事會上反對這一決定是不夠的, 」伊莎貝拉確認道, 「還必須確保伍德斯托克學校能招來足夠的學生數目?」

「是的, 公爵夫人, 但無論是維持學校繼續開辦所必需條件的哪一部分, 都會觸及到伍德斯托克多方階級的利益。首先,不用說,自然是以普威爾市長為代表的市議會。除了將伍德斯托克學校所在的土地賣給房地産開發商能為政府帶來一筆不菲的收入以外, 這還關係著市議會的稅收與下一年的支持率。普威爾市長的做法無疑能為他贏來不少選票,確保他今後的連任。」

伊莎貝拉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除此以外,伍德斯托克教區的教會也不願意看到伍德斯托克學校繼續開辦下去——我不得不實話實說,我對這一現況十分憤怒,但我無能為力——少了來自斯賓塞-丘吉爾家族過往慷慨的捐款,伍德斯托克教區用以慈善的資金捉襟見肘——」

或者不如說,都被那些吸血的神職人員貪汙完了。康斯薇露不屑地說道,伊莎貝拉自然也捕捉到了艾薩克牧師說到這段話時的眼神躲閃,面色窘迫,但她幷不打算揭穿對方。

「——很顯然,如果伍德斯托克學校關閉了,那些正在接受教堂資助的貧困家庭就能夠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工作,從而減輕慈善資金的壓力。不僅如此,請寬恕我,公爵夫人,恐怕布倫海姆宮的利益也被牽扯進了這件事情之中。讓錯過了教育機會的孩子們重新回到學校中,就意味著他們原本能夠在布倫海姆宮中得到的工作機會將被一個外地人所佔據——這不僅僅是說,在孩子們待在學校中的5年或10年這個職位不會出現空缺,更是在說,未來的幾十年間,這個工作崗位不會再向伍德斯托克的居民開放。這不僅僅違反了布倫海姆宮對它所在土地所負有的責任,恐怕也會引起伍德斯托克村民的極大不滿——所有方面的利益得失錯綜交匯,我自己的力量在這一切面前如同蜉蝣撼樹,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而你認為,我能夠幫得上忙?」

伊莎貝拉輕聲問道。

「是的。所以,我不得不向您來求助,公爵夫人。我知道,我清楚,我心中深深地明白著,沒有哪一位貴族夫人會插手進這樣的政治糾葛之中,但伍德斯托克學校對我而言的意義是如此深重,我無法不做任何努力便任由它消失在歷史當中,哪怕是一絲渺茫的希望也會被我不顧一切地抓住。而斯賓塞-丘吉爾家族是唯一有能力能夠改變這一切的存在,我,我只希望您能說服馬爾堡公爵——」

艾薩克牧師頓住了,淚水從他那不摻任何雜質的湛藍雙眼中潺潺流下。那是軟弱的,無力的,痛苦的淚水,伊莎貝拉知道,她已經見識了太多遍她的父母是如何像這樣在醫生面前哭泣。

「興許這麼說十分矯情,公爵夫人,但我是一個被教育改變了原本悲慘的命運的孩子,因此我才深知教育對一個人的重要之處。當布朗先生做出了那個改變了我的命運的決定之時,我也同時在心中發誓,要讓自己成為那個可以引領著他人的命運走向光明的角色。是的,我知道伍德斯托克有許多孩子即便接受了教育,也還是會選擇走同一條道路,可那畢竟是不同的,教育能夠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公爵夫人,而我堅信每個孩子都值得那樣的機會——」

伊莎貝拉悲哀地看著泣不成聲的艾薩克牧師。

別答應他,伊莎貝拉。能夠感知到她的想法的康斯薇露立刻開口了,神情嚴肅的她甚至繞到了伊莎貝拉麵前,擋住了後者看向艾薩克牧師的視綫。這不是你能夠做到的事情,你甚至連馬爾堡公爵都無法說服,更不要說親自去保住那所學校。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我也為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而感到難過。可是別忘了你現在都還沒能在貴族社會立穩腳跟,弗蘭西斯不過才教導了你一些入門的基本遊戲規則——

是的,弗蘭西斯告訴她,作為一個貴族夫人,決不能插手任何政治。

但,那真的是正確的嗎?

對一個生而為貴族的1895年的英國女性來說,或許是的。

可對她,伊莎貝拉•楊,這個來自於一百多年後的世界的女孩呢?

就真的一定是正確的,就一定是非遵守不可的真理嗎?

伊莎貝拉,你知道這種情形不會持續太久。你不是告訴過我,在將來,所有的孩子都能夠接受十幾年的義務教育嗎?康斯薇露的語氣急促了一些。讓歷史去做這份工作,別貿然答應艾薩克牧師,那隻會讓你現在原本就已經足夠被動的境地更加的不堪——

可是,如果歷史幷不會那麼發展呢,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緩緩地問道,她低下了頭去,能感到艾薩克牧師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也許是要給她一些思考的時間,對方沒有說話,伊莎貝拉十分感激這一點,她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來梳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她需要慎重地做出這個決定。

從我穿越來這個時代開始,我就知道我幷不會成就什麼大事,康斯薇露。那些在電影,電視劇,還有科幻裡穿越回過去的時代的人們做的那些偉大的壯舉,我一件也做不來。我沒有任何特長,也幷不聰明,所有我腦海裡的知識都來自於影視作品,更不用說歷史方面的知識還糟糕得一塌糊塗。就算我想阻止一戰,二戰的發生,亦或是希特勒的誕生,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才好。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在這個世界度過平凡的一生的準備。

如果你答應了艾薩克牧師的要求,康斯薇露充滿警告意味地說道。你就再也無法擁有一個平凡的人生了。

可是關鍵就在這,康斯薇露,如果我回到過去是註定的呢?如果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已經被寫在發生過的歷史中的呢——我無從得知,我的歷史是那麼差勁,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一個1895年英國的公爵夫人做過什麼事情。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神明——或者是不管什麼神祕的力量——讓我回到這個年代,就是為了讓我成就這一切的呢?

你不可能知道,伊莎貝拉。康斯薇露喊道。這根本就是胡思亂想——

也許是的,康斯薇露。伊莎貝拉低聲說,她的話不僅僅是在說服對方,也是在說服自己。可是,即便知道隨著歷史的進程,所有發生在我的眼前的一切都會由於社會逐漸變得文明而得到改善,我也不能,就此放棄去為伍德斯托克的人們的現在做些什麼。看看查理,看看那些愚昧得願意為蠅頭小利拋棄教育的村民,他們只會成長起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自己父輩的錯誤,依附著斯賓塞-丘吉爾家庭沉沉浮浮——至少馬爾堡公爵還會想著去彌補他父親的選擇帶來的惡果。更何況——薩曼莎!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才那麼小,小得根本不知道社會階級的差別,可她總有一天會成為像她母親那樣,對貴族卑躬屈膝,生怕自己的孩子得罪了對方分毫的尋常女性。我當時只覺得那是歷史的悲哀,一個我無力改變的事實——然而,要是我真的可以呢?

你要怎麼改變,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蹲在她的身邊,焦急地問道。你根本不具備這樣的力量——我們根本不具備這樣的力量。艾薩克牧師向你求助的唯一原因就在於他深信你能夠說服馬爾堡公爵一起為他完成這個夙願。然而,就連馬爾堡公爵本身也不見得能夠做到這件事情——

伊莎貝拉微微抬起頭,與康斯薇露對視著。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能夠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的機會就擺在我的眼前,卻用這一切終有一天會發生來說服自己不去接受。因為那是不對的,康斯薇露。我知道拒絕是個更好的選擇,是個符合馬爾堡公爵夫人身份的選擇,但那不是我,僅僅作為伊莎貝拉•楊,會做出的選擇——

就在這一刻,伊莎貝拉停住了她對康斯薇露的激動的傾訴,突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這個決定,幷非是從艾薩克牧師向她開始講述時,才逐漸形成的。

從她今天早上踏出布倫海姆宮的那一刻,這個決定就已經初具雛形,幷且註定會成為此刻的現實。

所有在路上她思考的那些關於公爵的父親與祖母的事情,幷非是因為她真的在乎他們究竟選擇了感情還是選擇了責任,而是因為她本身就在處於這兩個選擇之間。從薩曼莎,到查理,再到艾薩克牧師,她都面對著做一個貴族夫人,亦或是繼續秉持自我的抉擇。她以為那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無關緊要的細節,她以為還有多的時間留給她思索這個問題,然而其實每一次的思考都早已將她更進一步地推向最終的答案——

她沒法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貴族,無論她如何努力。

伊莎貝拉。

康斯薇露輕柔地呼喚了一聲,伊莎貝拉沒有向她掩蓋心中所有的想法。她珍珠灰色的手指輕輕覆蓋在對方垂在膝蓋上的手中,眼裡全是無奈與憐惜。

無須我告訴你,你也明白的一點是,你必須以公爵夫人的身份來完成這件事情,而不是伊莎貝拉•楊,儘管她是那個做出決定的你。

她悄聲在心裡說。

我知道。伊莎貝拉微微彎起手指,看起來就像她握住了康斯薇露的手一般,努力使自己心中的聲音聽上去更加堅定一些。如果我要決定這麼做,那麼,有一部分的伊莎貝拉•楊將會從此死去。不過,好消息是至少另一部分會活下來,幷且最終成為馬爾堡公爵夫人。只是,那個馬爾堡公爵夫人,永遠都不可能變成弗蘭西斯口中的那種貴族,不過,這幷不意味著她對我的教導是無用的。恰恰相反,正因為她教給了我所有需要在貴族社會生存下去的一切,我才能做出如今的這個決定。

她對康斯薇露微微一笑。

至少這是我能利用我的身份去做的一件大事,康斯薇露。這不就是我們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尋找的目標嗎?

我希望活下來的伊莎貝拉是堅強,樂觀,又勇敢的那一部分。康斯薇露笑了。否則,我可不知道要怎麼和整天只知道跟我討論拉丁美洲肥皂剧的伊莎貝拉相處。

你會支持我嗎,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忍不住問道。

你知道,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伊莎貝拉。康斯薇露將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交疊在對方的掌心上,溫柔地衝她眨了眨眼。

於是伊莎貝拉站起了身,抬頭向焦慮地等待著她的答覆的艾薩克牧師看去。

「我會盡力做到的,艾薩克牧師,儘管我還不知道要如何去做到這一切。可我會努力的。」

她如此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十分建議將59,60章與58章一同聯動著看。

以及,如果大家覺得艾薩克牧師說話特別囉嗦,那是因為那個時代受過教育的人說話都有點這樣的特徵,為了將自己與沒受過教育的人區分開來(說白了就是證明自己能用更多的高級詞匯和高級句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