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Isabella•

艾略特勛爵看上去一點兒也沒變。

倘若說, 這兩個女孩從未懷疑過艾略特勛爵是否對伊莎貝拉真的懷有那被美國報紙大肆渲染的隱祕感情,那麼伊莎貝拉便是在自欺欺人了。在走進書房的前幾秒, 她們還有些擔心會不會看到為情而消瘦憔悴的艾略特勛爵, 然而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悠閒, 懶散,灰眼睛裡絲毫沒有任何黯然神傷的痕跡,倒是令伊莎貝拉鬆了一口氣。

「公爵夫人!這實在是一個令人愉悅的驚喜。我不知道您原來也接受了庫爾鬆夫人的邀請。您希望喝點什麼?咖啡?茶?」

一看見伊莎貝拉走進來,帶著溫和笑容的艾略特勛爵便立刻如此對她說道。語氣裡保持著一位紳士對公爵夫人該有的熱情與周到, 幾乎令人想不起眼前這個笑意盈盈的青年曾經是一位坐在她身邊矜貴又冷漠的英國貴族。想起了來到書房以前她與康斯薇露的商議結果, 「就當美國報刊上所有關於艾略特勛爵對她的感情的報導都不曾存在過」,伊莎貝拉也衝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咖啡就好,謝謝您。」

「請為公爵夫人準備一壺咖啡, 謝謝。」艾略特勛爵吩咐著管家。

我們真的可以就此信任他嗎?儘管點子是自己想出來的, 臨到頭來, 伊莎貝拉倒是不自信了起來,猶豫地向一旁的康斯薇露詢問著。不管這麼說,他都是馬爾堡公爵最好的朋友——

正因為如此, 我們才能用這個絕妙的理由向他請教伍德斯托克學校的事情。康斯薇露說。如果我們隨便找一個關係與你, 甚至與馬爾堡公爵幷不密切的貴族來詢問這件事情, 反而容易引起疑問。再說了, 即便艾略特勛爵將這件事告訴了公爵閣下——以美國報紙的報導都沒能離間他們之間的感情來看——也不至於使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僵。更何況, 我想,光從湯普森太太的報告來看,公爵該已經知道我們正在插手伍德斯托克學校的事情了。不僅如此, 如果——

如果想要解決伍德斯托克學校的爭端的話,伊莎貝拉無奈地接著康斯薇露的話說了下去。我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於是,一聽見管家關上門的聲音,伊莎貝拉便立刻開口了。

「艾略特勛爵,希望您不會覺得我過於冒昧——事實是,我現在非常需要與您單獨談談。」

一絲帶著驚訝的苦笑出現在了艾略特勛爵的臉上。

「您絕不會相信的是——我本要對您說的話,與您適才對我說的話,是完全一樣的。而相信我,公爵夫人,您會希望讓我先說的。」

「您想對我說什麼?」

伊莎貝拉禮貌地反問著,但一個冷顫像隻長毛蜘蛛般突然爬上她的脊背,帶來了一種說不出的不祥的預感,也許是因為艾略特勛爵此刻欲言又止的苦惱神情,也許是因為突然滯停的氣氛——

「在我開口向您表明一切以前,我希望讓您知道,我幷非是有意要挖掘出這個祕密,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個無意中拾取的事實。同時,以我的榮譽起誓,公爵夫人,我可以向您保證沒有除了我以外的人知道這件事——」

康斯薇露,有什麼不對。伊莎貝拉在她砰砰跳得飛快的心跳聲間隙中大喊著,每個從艾略特勛爵嘴裡說出的字都像是在空中四處亂飛的小錘子,時不時便在她心上狠狠地敲打一下,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對方的話有這樣的反應,就像是叢林的動物即將接近陷阱時預感到的那種不安似的,她,或者說過去的那個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有什麼祕密能夠嚴重到讓艾略特勛爵用這樣嚴肅,低沉,最重要的是輕得只能讓她一個人聽到的聲音說出?她感到自己的腦子像一臺呼呼旋轉的馬達,攪碎著一切有關的回憶與片段,試圖在片片模糊不清的拼圖中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康斯薇露,你有什麼祕密還未告訴我——她喊道。

我沒有,伊莎貝拉。康斯薇露同樣迷惑不解的聲音在她心裡響起。

「——同時,我也可以向您保證,我絕對沒有任何想要利用這個祕密傷害,脅迫,威脅您的意思。我深知這個祕密對於您,對於範德比爾特家族來說的致命性——儘管我還不知道背後隱藏著怎樣的理由——但無論您給出了什麼解釋,我都願意接受幷相信——」

噢,天啊……

康斯薇露喃喃地說著,她語氣裡的不可置信甚至引得伊莎貝拉偷偷瞥眼向她看去——好在這時候艾略特勛爵似乎是因為不敢直視伊莎貝拉的眼睛,頭微微向一邊偏去,視綫投在腳下的波斯印花地毯的某一角,因此不至於發現她的目光偏離向了一個空無一人的角落——只見康斯薇露瞪大了她那雙眼睛,呆呆地看著艾略特——即使以一個鬼魂的標準來說,這樣的行為看上去也有些驚悚。

他知道了,伊莎貝拉,他知道了。

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的伊莎貝拉差點便問出了「他知道了什麼」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然而不到一秒,她也迅速明白了現狀——

「——我與您進行這場的談話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保護您免受這個祕密將來可能為您帶來的任何傷害。您的丈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非常欣賞您的為人,無論是哪一方面的理由,都足以支持我做出這個決定。如果這個祕密被其他任何人得知,對您和公爵閣下造成的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

艾略特知道她幷不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這個真相。

沒有任何其他與她有關的祕密,能達到讓艾略特勛爵如此鄭重其事,如此不符合英國貴族內斂低調的做事方式而誇大形容後果的效果。

他不可能猜出眼前這個女孩的軀殼仍然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只不過內裡的靈魂已是一個全新的人——他只可能猜測自己是範德比爾特家找來的一個幾乎與康斯薇露長得一模一樣的替身;倘若再大膽一些,便只能以為自己是威廉或者是艾娃所生的私生女,或者是因為某種原因而被隱藏起來的孿生姐妹——

但有一點艾略特沒有說錯,這的確是一個可以為伊莎貝拉帶來毀滅性打擊的祕密——她才不管馬爾堡公爵會因此遭受什麼影響呢。

那一刻,馬爾堡公爵夫人完美的表情面具幾乎要被伊莎貝拉打破一道裂縫,顯出背後的震驚與恐懼,但她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甚至包括仍然跳動得就如同被人緊踩著踏板的縫紉機機頭的心臟,也隨之一起平靜了下來。

那我們就承認,康斯薇露,這幷不是世界末日。

在思考過程還未在腦海裡成型以前,伊莎貝拉就聽見自己先如此對康斯薇露說道,語氣冷靜得就像幾秒鐘以前艾略特勛爵的話語在她心中激起的莫名恐慌幷不存在一般。

啊?

康斯薇露茫然地看著她。

我們不能承認,伊莎貝拉,想想這麼做的後果,艾略特勛爵不可能有任何證據——

他敢坐在我們面前說出這個祕密——這個幾乎等於不可能的事實——就證明他一定掌握到了什麼令他如此確信的證據,康斯薇露。想想看,你說他曾在去年德文伯爵夫人舉辦的舞會上與你跳過舞,如果他清楚地記得那時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是個怎樣的女孩呢?

那只是一支短暫的舞,談不上任何決定性。伊莎貝拉,我們身邊所有的人都沒有發現任何端倪,沒有發現如今活在這具軀殼裡的是另一個女孩——哪怕我的父母也是如此——即便他們察覺你的性格與我幷不一樣,他們也只會覺得是因為詹姆斯的事情導致了這一改變——

那麼,我們一定有什麼地方露出了馬腳,一定有什麼細節強烈到足以讓艾略特略過任何比「這個女孩不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這個荒謬的事實都要令人信服的理由,直接得出這個結論。伊莎貝拉肯定地說道,艾略特還在來來回回重複他幷無惡意的語句對此時的她來說幾乎與耳邊嗡嗡的蒼蠅聲無異。如果我們現在否認這個事實,為了雙方的面子著想,艾略特勛爵一定會立刻結束這段對話,幷且不再提起——我知道你會覺得那樣更好,但我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究竟是什麼暴露了我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要如何彌補才不能被別人利用,甚至要開始擔憂是否已經有第三個人發覺了這個祕密——

可是,伊莎貝拉——

康斯薇露擔憂地看著她,前者沒有掩蓋任何內心的想法,她懼怕承認了這個祕密的伊莎貝拉會遭遇不測——不管是被關進神經病院,還是被以偽造身份罪起訴——

還記得弗蘭西斯說過的話嗎,康斯薇露?逐漸理清思路的伊莎貝拉真正地平靜了下來,安撫著幾乎都要因為驚恐而變得透明的康斯薇露。任何貴族說出的任何話語都有它們的目的,那麼艾略特勛爵的目的是什麼?這個時代沒有錄音機,這間房間裡沒有第三者,即便房門外擠滿了一百個企圖偷聽的人,他們也絕對聽不到艾略特勛爵那輕得幾乎像是在跟一隻蚊子說話般的聲音——如果他真的試圖傷害我,或者利用這個祕密脅迫我做任何事情的話,眼前的這一切就無法被合理地解釋。

如果他只是想放鬆你的警惕——

康斯薇露仍然是一臉憂慮,不安地辯駁著。

那他仍然冒著我可能會直接否定,進而結束整個話題的風險,無論如何,他都最少要安排一個可以為這段對話作證的證人,最好是能看到我的反應的——以免讓這次會面成為他與我之間最後說起這個祕密的談話。

康斯薇露的神色幷沒有緩和。

如果你判斷錯了,伊莎貝拉,幷且因此而受到了傷害——任何意義上的——我發誓,我——我——

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說著,直到她頓住,再也無法接著說下去。

康斯薇露,相信我。伊莎貝拉堅定地答覆著她。我想,艾略特勛爵的目的,的確是想要幫助我們,而他的確可以。

於是,她耐心地等艾略特勛爵說完他那漫長的鋪墊的最後一句,在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將他發掘的祕密傾瀉出來的前一刻,搶先開口了。

「我的確不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我的名字叫做伊莎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