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對安德魯•布里的出席事先幷不知情。

在此前的準備中, 她與哈里斯都一致同意, 海倫•米勒的虐待案件與艾格斯•米勒的強姦案之間的聯繫十分緊密,不僅是因為它們分享著一個共同的被告,更因為這兩個案子本質上都是在揭露約翰•米勒隱藏在那道貌岸然的受人尊敬的木匠面孔下的無恥嘴臉。只要一個案件能夠贏得起訴罪名,那麼另外一個取勝的概率便會直綫上升。

這是擊破點, 然而也會成為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用以致勝的反擊點。

海倫•米勒還是個孩子,即便公爵親自上庭證明她的品德,她的證詞的可信度也會被她的父母提供的截然相反的說辭而抵消,反而會不利於公爵在陪審團團員心中的公信力, 減少他以後為艾格斯•米勒作證時的力度。因此,在海倫•米勒的案件上, 哈里斯將時間都耗在瞭如何不打草驚蛇地在伍德斯托克及周圍村莊中尋找著能夠為這個案件作證的證人。在慈善晚宴開始以前, 他確實告訴了伊莎貝拉,在倫敦找到了一個證人——他對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品德佐證的可信度, 將會遠遠超過這對夫妻能找來的任何證人, 哪怕他們具有更高的社會地位。

但伊莎貝拉怎麼也想不到那竟然會是海倫•米勒的親生父親。

聽到哈里斯的話, 原本一直低著頭的海倫•米勒霎時間猛然直起身來, 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的確與自己高度相似的面龐, 目光在他與自己的母親之間打轉著,接著驚詫而又顫顫巍巍地看向了哈里斯, 似乎生怕他接下來便會冒出來一句「這不過是個玩笑」。

露西•米勒看上去彷彿隨時都要昏倒,約翰•米勒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捏緊了拳頭,而哈利•羅賓森的臉色鐵青。幾乎不用哈里斯向對方詢問是否承認安德魯•布里就是海倫•米勒的親生父親,在場所有人都能看出, 那個清瘦中年男人的身份果真便是如哈里斯所介紹的那般。法官連連敲了好幾次法槌,大喊了好幾聲「秩序」,才讓因為這個男人的到來而引起了一番轟動的法庭安靜了下來,好讓哈里斯繼續講述下去。

「安德魯•布里先生,出生於伍德斯托克,是安德森•布里先生——即米勒太太死去的前夫——的弟弟。他與他的哥哥從小便與米勒太太一同長大,甚至還包括比他們年長5歲的米勒先生。想必,他對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品德的描述,要遠比一個一年內也見不到木匠幾面的市長,市議員,以及市長的妻子所提供的品德證詞要更為可信。布里先生,能否請你告訴尊敬的法官與各位陪審團團員,米勒太太究竟是怎樣的人?」

「露—露—露西是—是一個—一個瘋狂的女孩。」顯然有著口吃毛病的布里先生開口了,他半低著頭,目光牢牢地垂在地上,既不敢回應海倫•米勒殷切的目光,也不敢向露西•米勒所在的方向看去,為了聽清楚他囁嚅著說出的話,伊莎貝拉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除了她以外的其他所有人似乎也都做了同樣的事情,霎時間,整個法庭中安靜得就連眨眼的聲音似乎也清晰可聞,「她—她—她不是什麼—什麼善良的好人,她—她沒有—沒有父母—教—教導她,收養了—收養了她的叔叔和—和嬸嬸,也不管她。她幾乎是—是被我的父母養—養大的。安德森——我—我的—我的哥哥,說—說露西為了能—能有個愛她的—的人,什麼—什麼都願意做。」

「那麼,米勒先生呢?」

「我們—我們都很怕—約翰。」安德魯的聲音更小了,甚至開始顫抖起來,似乎僅僅只是站在法庭上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能夠闡述出當年的事實,「他—他很強—強—強壯,會—會—搶走我們帶去學校的—的—的午餐。安德森—安德森為了保護我,和他—和他打過好幾次—好幾次架。」

「反對,尊敬的法官!」哈利•羅賓森此刻站了起來,「聽上去,布里先生所描述的是他童年印象中的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眾所周知,人隨著年齡的鎮長,性格也會發生極大的變化。即便米勒先生果真如同布里先生的描述那般,曾經是一脾氣有些暴躁的孩子,也不代表他長大後不能成為一個正直,受人尊敬,有著體面工作的男人。上帝允許我們懺悔自己的罪過,幷且改過自新,扭轉自己的人生軌跡,其意義難道不正在於此嗎?布里先生,請容許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現在還居住在伍德斯托克及其周邊區域嗎?」

「不。」安德魯•布里簡短地回答道。

「那麼請問你現在居住在何處?」

「倫敦,先生。」

「請問你從何時便離開了伍德斯托克,布里先生?」

「11年前。」

「請問你那時多大年紀?」

「25歲,先生。」

「你的哥哥呢?」

「27歲,先生。」

「米勒太太呢?」

「21歲,先生。」

「除去上學時與米勒先生起了一些衝突,在那之後的十年間,你與米勒先生親近嗎?」

布里先生猶豫了幾秒,還是搖了搖頭。

「那麼便很明瞭了,尊敬的法官,還有各位陪審團團員們,」哈利•羅賓森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雙手一攤,「布里先生給出的說辭,最多,也不過只能證明米勒先生在二十多年前有一點脾氣管理上的小問題,無損普威爾市長及其同僚為成年以後,為人更加成熟的米勒先生給出的品德證詞——至於米勒太太,想必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女人成為母親以後,性格上能有多麼巨大的變化。更何況,根據布里先生的證詞來看,從小沒有感受過家庭溫暖的米勒太太希望能夠擁有一個無條件愛著她的人,難道孩子不正是這樣的存在嗎?既然如此,這便更加證明瞭米勒太太不可能對海倫•米勒,她的親生女兒,做出任何哈里斯先生所描述的罪行。」

聞言,哈里斯只是再次轉向了安德魯•布里,「布里先生,能否請你告訴尊敬的法官與陪審團團員們,為何你成為了海倫•米勒的親生父親,而你的哥哥安德森•布里卻迎娶了米勒太太?」他溫和地詢問著。

布里先生抬起頭來,迅速瞥了一眼哈里斯,視綫又低垂了下去。

「露—露西想要—露西想要我的—我的父母留給我—我和安德森的遺産。」他小聲地講述著,「她—她的叔叔和嬸嬸沒—沒有留給她—她任何東西,她—她一直寄住在我—我的家裡,害怕—害怕如果我—我或者安德森結—結—結婚了,她就—就—就會被趕出去。她想—她想嫁給—給—給安德森,因為,他能得到—到房子,還有—還有土地,而我—我只有—母親留下的一筆—筆嫁妝錢。但是,安德森不—不—不愛她,於—於是—露—露西就—就—就——」

說到最後一個字,布里先生的聲音低得逐漸聽不見,結巴得也更厲害了,在令人心急難耐,焦躁不安的幾分鐘後,他總算磕磕巴巴地將露西•米勒如何處心積慮地引誘了一個年輕,不諳世事,內向羞怯,性慾旺盛而又無處發洩的男孩的故事說了出來。伊莎貝拉不禁開始猜測哈里斯究竟是付出了什麼代價,又說了怎樣的一番話,才成功說服這個看起來膽怯至極,說話結巴的男人站上了今日的法庭,將他在內心中隱藏了十多年的最為羞恥的祕密,在上百人——這其中甚至包括認識他的村民與同鄉——的面前一一講出。

「發—發現—露—露—露西懷孕以後,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過—過結婚的事情,我很害—害怕,於是,安德森說—說他—他會替我—替我承擔—承擔這個責任。『這就是哥哥該做的事情』,他—他—他當時是這—這麼跟我說的。」

說道自己哥哥當年曾經說過的話,安德魯•布里罕見地完整吐出了整個句子,甚至就連他的聲音裡也帶上了一絲哭腔,抬手用磨舊了的羊毛袖子左右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所—所以我連夜離—離—離開了伍德斯—斯托克,去—去了倫敦,在—在—在一家鐘錶店裡—裡幹活。安德森偶—偶爾—會給我寫—寫信,告訴我—我的女兒的—的—的狀況。但是,露—露西—沒有寫信來—來告訴我—安德森去世—去世的消息,我—我讀到—訃告的—的—的時候,葬禮—葬禮已經結束了。露—露西想—想獨佔—全—全部的家産,我知道,可是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想回去跟—跟—跟安德森告別。她—她寫信叫我—叫我別回去,還—還駡我,後—後來,我才知道,是—是因為她那時候就—就—就已經跟—跟約翰—跟約翰開始偷情了,害怕我—發—發現安德森是—是因為這樣才—才被氣病的。」

「那麼,布里先生,敢問你又是如何得知那時候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的關係呢?」哈利•羅賓森立刻咄咄逼人地追問道,「米勒先生是一個善良而且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一個帶著女兒的寡婦失去了孩子,正是孤苦無依的時刻。米勒先生想向米勒太太伸出援手,倒也沒有什麼不妥。只怕是被村莊中的有心人誤解了罷了。」

「尊敬的法官,請您準許我重新傳喚我方的第一位證人,波斯維爾太太。」

哈里斯示意安德魯•布里先不要回答哈利•羅賓森的問題,而是轉向了法官,要求著他的準許。很快,波斯維爾太太又回到了法庭上,她顯然是清楚自己會被二次傳喚的,臉上沒有顯出任何吃驚的神情。

「尊敬的法官,我想向您及陪審團團員呈現一份證物。」

聽到哈里斯的這句話,貝恩便立刻從他帶來的證據中找到一封老舊泛黃的信封,交給了法官,而哈里斯則繼續說了下去,「波斯維爾太太曾經在安德森•布里與安德魯•布里兩兄弟年幼時擔任過他們的保姆,因此與他們之間關係密切。在布里先生發現米勒太太懷孕以後,他曾經尋求過波斯維爾太太的幫助,希望她能給予自己一些能夠擺脫孩子的藥草,但是波斯維爾太太拒絕了他——然而,那也使波斯維爾太太成為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布里兄弟與米勒太太以外唯一一個知道海倫•米勒的真實身世的人。為了這個緣故,安德森•布里先生有時會寫信給波斯維爾太太,向她傾訴心中的煩悶,而波斯維爾太太為了保護他的**,從未給他寫過一封回信。

「而尊敬的法官,您在手上拿到的,就正是安德森•布里先生在去世前不久寫給波斯維爾太太的一封信。信上清晰地表明瞭,當時健康狀況已經極差的安德森•布里先生不僅知道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之間的私情,幷且深為所困。在信件的最後,您還能讀到,可憐的安德森•布里先生是多麼地擔心海倫•米勒,害怕從小便展露暴力傾向的米勒先生以後會對這個被他視為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的孩子不利。試問,尊敬的法官,以及各位陪審團團員,一個可以棄自己年幼的孩子與病弱的丈夫於不顧,而光明正大地與自己的情夫偷歡的女人,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而活生生將自己的丈夫氣死,怎麼可能符合普威爾太太口中所描述的『賢惠,善良,樂於助人』?依我看,『殘忍,瘋狂,冷酷無情』,這些從布里先生的講述中所體現出的性格特質,反而才更加符合米勒太太的本性吧?」

法官將那張信紙交給了陪審團團員傳閱,而這邊,哈里斯又呈現了更多的證物,「請看,尊敬的法官,安德森•米勒生前曾經是一名鐘錶匠,他也為布倫海姆宮的鐘錶調試過,而這些是他留在布倫海姆宮內的記錄,叮囑僕從該如何清潔以及保養鐘錶的紙條。您可以對比一下,便會發現這些紙條上的字跡與那份寫給波斯維爾太太的信件上的字跡是完全相同的。而這裡,則是安德魯•布里先生在他位於倫敦的鐘錶店工作時為客人寫下的紙條,足以證明他與他的哥哥有著全完不同的字跡,不存在偽造的可能性。」

哈利•羅賓森這下坐不住了,氣勢洶洶地又站起了身,「那麼,波斯維爾太太,我想詢問你一件事。考慮到寫下這封信件時,安德森•布里先生已經病入膏肓,極有可能存在神志不清的可能性,你是否也抱有這樣的懷疑,認為他信件上所寫的內容很有可能都是一些捕風捉影,毫無來由,疑心病發作的臆測呢?因為倘若你認為安德森•布里先生信中所寫的內容是真的,為何你從未插手此事——甚至直到海倫•米勒自己主動走到布倫海姆宮門口告訴公爵夫人她受到的『虐待』之前,你都對安德森•布里先生曾經在信件中向你提到的擔憂隻字不提,甚至在米勒太太前來向你討要一些草藥時也沒有多問,甚至從未想過要確認一下海倫•米勒的狀況呢?」

「我從未懷疑過安德森的話。」波斯維爾太太平靜地開口了,「但是,羅賓森先生,我只是一個衰老的婦人,居住伍德斯托克邊緣,一個要過好幾天才有馬車經過的偏僻角落。為此,親愛的安德森只能寫信給我,而無法親自過來拜訪我。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什麼力量能夠插手這件事呢,羅賓森先生?試圖從一個母親的身邊帶走她的孩子,還是告訴全村子的人米勒太太的私情,難道那就能夠阻止她不再偷情,就能不讓安德森死去嗎?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情,羅賓森先生,在米勒太太果真與米勒先生結婚以後,考慮到安德森的擔憂,我給那女孩真正的父親,安德魯,寫了一封信,說明瞭安德森信件上曾經提到的一切內容,而安德森的確回信告訴我,他會去探望海倫•米勒。而我認為這就足夠了。」

「那麼,布里先生,你去探望了海倫•米勒嗎?」哈利•羅賓森立刻轉向了安德魯•布里,後者待了一兩秒,才遲疑著回答,「是—是的,在—在收到那—那封信的兩—兩年以後,我—我回去了一趟。」

「那麼,布里先生,你發現了什麼呢?」哈利•羅賓森緊逼著詢問著,「想必一定不是米勒先生虐待你的親生女兒的場景,不然你一定會立刻通知警察,我說的對嗎?」

「我—我—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安德魯•布里沒有回答哈利•羅賓森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海倫•米勒聽見她的親生父親中提到了自己,禁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哈里斯將一隻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安撫著她,「所—所以我—我在傍晚—傍晚趕到了伍德斯托克,想—想從窗口看—看—看一眼,但我沒有—我沒有看到孩子,我只看—看—看見約翰在—在—在毆打—毆打露西。他看上去很—很—很可怕,而且也很—很—很凶狠,我很害—害怕,擔心如果我—我敲門,他也會—會—會打我,安德森已經—已經不在了,沒人能保—保—保護我了,所以我—我就立刻—立刻離開了。」

「那不能說明什麼。」哈利•羅賓森不以為然地開口了,「任何男人都有動怒的時候,我想,大部分的時候,米勒先生仍然是一個負責任,充滿愛心的丈夫與父親——」

「布里先生,請告訴我,在那之後,你可曾再次回到伍德斯托克過?」

哈里斯突然提高了聲音,繼續詢問著安德魯•布里。後者輕輕地點了點頭,「還—還回去了—還回去了十多次。」

「那麼每一次,你都看見了什麼,布里先生?」

「約翰—約翰在毆打露—露—露西,還有—有—有她。」安德魯•布里聲音細微地回答著,似乎他也正在為自己多年以來目睹了暴行卻毫無作為而羞愧著,以至於自己甚至不敢喊出一聲女兒的姓名,隻敢用毫無感**彩的「她」來指代,「大—大—大部分是露—露西,有時候是—是—她,約翰打—打得太—太—太狠了,我—我—我每次都下定決心,要—要—要做點什麼,所以—所以我—我—我一次次地回—回來,可是我—我—我沒有那個膽子,我—我—我不是安德森,我不是我的—我的—我的哥哥,我沒有他—他—他的勇氣。」

說到最後,安德魯•布里禁不止失聲痛哭了起來。看著一個大男人站在證人席位上抽抽噎噎,嗚嗚咽咽的哭泣,老實說實在是滑稽而又奇異的一幕。然而,此刻或站或坐在法庭中的人們沒有一個發出了一聲譏笑,亦或是嘲諷的聲音,他們只是沉默地,無言地,肅穆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幕。安德魯•布里的確是個懦弱得令人生厭的男人,但這一刻,伊莎貝拉可以肯定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中都對他産生了一絲細微的同情。

或許除了海倫•米勒。

她不再顫抖,她也不再激動,知道了那麼多年來自己的親生父親曾經多次站在距離自己那麼近的地方,有那麼多次機會能夠阻止約翰•米勒對自己的暴行,卻什麼也沒有做過,似乎徹底擊碎了這個孩子心中最後剩餘的天真與期待。伊莎貝拉多麼渴望自己能衝過去緊緊地抱住那個孩子,但她知道海倫•米勒需要的幷不是一個擁抱,她需要的事物,這世上上已經無人能給予,也無人能夠再彌補。

「布里先生,那麼,是什麼讓你站在了今天的法庭上,為這個案件作證呢?」

等安德魯•布里的泣音漸漸低去,哈里斯開口詢問了這個問題。

「反對!這與這個案件的內容無關!」哈利•羅賓森立刻叫嚷了起來,但是,法官駁回了他的請求。恐怕,除去勞倫斯•黑爾爵士的確向她與公爵保證過,會做出對他們有力的判決這個原因以外,伊莎貝拉心想,就連法官心中也産生了同樣的疑問,想知道是什麼能讓這個眼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被虐待都沒有勇氣做出任何事情的男人竟然走上了法庭作證。

聽了這個問題,安德魯•布里第一次抬起頭來,他那雙濕漉漉,紅通通的眼睛向已經低下頭去,不願再看向他的海倫•米勒望去,視綫裡盈滿著說不清楚是眼淚的霧氣,是怯弱中升起的柔情,還是對於亡兄的思念。他開口了,說得極慢極慢,如此便不會結巴得太過厲害。

「因—因為—哈里斯先生,他告訴我,如果我能—能出庭作證。那麼,她就能離開米勒家,在—在公爵閣下的資助下,去一所極好—好—好的女子學校念書。我想讓她去—去—去上學,我想讓她擁有更好—好的生活。安德森也會希望我這麼做—做的。我逃避,害怕,恐—恐懼了太久,只是—只是說說話,不—不必與—與約翰動手的話,我—我想我還是能—能做到的。」

「我沒有其他要問的問題,也沒有其他要呈現的證詞與證物了,尊敬的法官。」哈里斯說道。

到此,這個部分就結束了,不再需要證人的出場了。

安德魯•布里轉身慢慢走下了證人席,跟在波斯維爾太太后面向門口走去。海倫•米勒始終低垂著頭,即便哈里斯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也沒能讓她挪動一分。就在這時,法庭的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叫喊——

「海倫!」

是安德魯•布里,他駐足站立在入口處,用著該是他這輩子發出過的最大音量向自己的女兒喊道,沒有結巴,也沒有停頓,他第一次字正腔圓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在上百人的注視下。他該知道的,無論這次庭審的結果如何,他這一生都不太有可能再次見到自己的女兒了。

海倫•米勒終於抬起了頭,向他望去。

伊莎貝拉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安德魯•布里張了好幾次嘴,深吸了好幾口氣,讓人拿不準他究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了自己的主意,還是隻是不希望磕磕巴巴地說出接下來的話。最終,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彷彿已經下定了決心。

「你的爸爸,很愛你。」

他說道。

海倫•米勒站了起來,但也僅僅只是如此,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表示。伊莎貝拉不知道對方口中究竟指的是安德森,亦或是安德魯,但這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笑了。伊莎貝拉聽見康斯薇露如是悄聲的地說道。我想那就是布里先生想要達到的目的。

是的,至少她如今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人愛著她。伊莎貝拉說道。

而哈里斯又一次站了起來,這場案件的庭審已經接近尾聲。

「尊敬的法官,諸位陪審團團員們,布里先生在這幾年中一共回到了伍德斯托克十多次,這兒,是他往返的車票證明。可以看出,每一次,他都是搭乘下午6時的火車前來,又搭乘最晚的一班火車離去,幷且日期,間隔毫無規律可循,說明米勒太太和米勒先生不可能預先知道他的來訪。

「而每一次,先生們,請注意,是每一次,布里先生都目睹了米勒先生虐待他的妻子以及繼女的場景——這證明瞭什麼?說是巧合,概率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我認為,這證明米勒先生的虐待行為是幾乎每天都發生的日常,如此才能使得布里先生每一次都能夠看見同樣的情形。先生們,即便是在少年時期,暴力的種子便已經深植在了米勒先生的性格當中。誠如羅賓森先生所說,一個男人在成長以後,幷非沒有可能洗心革面,改變性格。然而,就以布里先生所看見的情形而言,很顯然,米勒先生非但沒能將暴力連根拔起,斬草除根,反而還任由它肆意生長,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我方所有提供的證據與證詞,都證明瞭米勒太太與米勒先生的真正為人,證實了他們根本不可能是羅賓森先生口中充滿愛意與責任感的父母。而羅賓森先生口中所形容的『陰險狡猾,靈魂墮落得有多麼深重』,拿來形容米勒先生與米勒太太便再正確不過了,一個用體面的工作與手藝而贏來的良好名聲偽裝自己暴虐殘忍的本性,即便面對著一個無辜而無力反抗的女孩也能毫無愧疚地施下暴行;另一個則利用母親及妻子的身份,強奪屬他人的財産,敗壞道德,縱容丈夫虐待自己的親生女兒,忽略自己原本該肩負起的照顧孩子的責任與義務。

「尊敬的法官,先生們,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確鑿無疑地對海倫•米勒犯下了我方列數的種種罪行。難道我們要讓這樣的一對夫婦,一對父母,無罪釋放地從這間房間中走出去嗎?除了是律師,是法官,是陪審團團員以外,我們也是父親,也是丈夫,如果我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們該如何面對自己本該尊重,本該愛護,本該珍惜的妻子?當有一天我們的孩子也成為了父親,他們又將如何看待我們今日所做出的選擇?也許他們會將兩篇報導——『《米勒夫婦被無罪釋放》』與『《被繼父勒死,海倫•米勒,一個本可以避免的悲劇》』幷排放在一起,幷詢問我們,當我們有機會可以拯救一個小女孩時,我們為什麼沒有這麼去做?那時,當我們面對自己的孩子的質問時,能夠問心無愧地回答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嗎?

「尊敬的法官,先生們,米勒先生與米勒太太必須要為他們給海倫•米勒這麼多年所造成的傷害而付出該有的代價,海倫•米勒的撫養權與監護權不該繼續把握在這兩個從未將她視為自己孩子的人手中,她值得更美好的未來,她值得被拯救,而你們可以為她做出這個決定,這個正確的決定!

這個結束陳詞,是伊莎貝拉親手所寫,而康斯薇露為她細微地調整了一些過於現代的文法和表達後,才交到哈里斯的手上的。這種在日後的美國法庭上極其常見的,氣勢磅礴的陳述,在這個時代還尚未被任何律師成熟地運用過。因此,伊莎貝拉十分欣慰地看到,哈利•羅賓森顯然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對此沒有任何應對的準備,只得乾巴巴地說了一段臨場編出的話語,還照抄了好幾句哈里斯演講中的框架與思路,最後宣稱自己的客戶幷不承認他們被起訴的罪行,希望陪審團團員能夠做出正義的決定,就匆匆結束了自己的陳詞。

相比較起哈里斯最後鏗鏘有力的結尾,哈利•羅賓森的話語顯得極度的蒼白無力。

「陪審團,請做出你們的決定。」

短暫的休庭,等待陪審團在10分鐘的時間內達成了同樣的結論後,勞倫斯•黑爾爵士如是問道。而公爵此前向伊莎貝拉指出過的斯圖爾特先生站了起來,大聲地宣佈道:

「我們一致決定,判決約翰•米勒與露西•米勒所有罪名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