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艾略特會知道這是路易莎小姐目前的住所, 純粹只是一個巧合。
以菲茨赫伯如今困窘的家境,已經無力支撐他們在倫敦的別宅,早在幾年前便已變賣, 更不用說購買格羅夫納廣場19號這樣奢華的房産。艾略特眼前這棟典雅的石磚建築實際上屬菲爾德家族,而傑弗森•菲爾德先生則大度地將它讓給了自己的未婚妻, 作為她待在倫敦時的居所。
按理來說, 這種行為在英國上流社會幷非不能接受,只是傑弗森•菲爾德先生仍然將這棟房子也當成是自己的家,隨意來去留宿的行為倒是悄悄在上流社會引起了非議, 當羅斯貝爾小姐將這件事當成一件笑談告訴艾略特時,她還譏諷這便是依靠自己未婚夫的財産而過活會帶來的結果。
路易莎小姐在小會客廳中接見了艾略特, 當然, 她幷沒有讓對方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入, 她的管家第一時間便拒絕了艾略特希望與她見面的要求, 直到他要求對方為自己轉達一條口信,路易莎小姐才允許他從後門偷偷摸摸地進來。不用說, 理由自然是最近舞會晚宴甚囂塵上的流言。
「如果路易莎小姐拒絕見我, 那麼她一定會後悔的。」
是艾略特要求管家告訴路易莎小姐的話。
他幾乎能夠肯定,無論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如今遭遇了什麼, 都必然是她的所為。
而他絕不會對此坐視不理, 不僅是因為他恐怕是如今唯一一個有能力拯救他們的人, 也幷不全是因為他心中曾對康斯薇露懷抱過的深切愛戀,最根本的原因仍然是因為——
阿爾伯特是他最好的朋友,無論發生任何事情。
「你從未給過我不該信任你的理由。」他上一次與阿爾伯特談話時, 對方如此告訴著他。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著自己,哪怕得知了自己的確曾愛著他的妻子,哪怕知道康斯薇露與他獨處了一個下午,哪怕自己是個劣跡斑斑,散漫放蕩,嗜酒如命,情婦成群的花花公子,從未有任何一個與他同齡的貴族勛爵對他懷有過一絲尊重,阿爾伯特也始終以真誠相待。
當博克小姐告訴他這兩人的情形時,艾略特第一時間懷疑的人選確實是庫爾鬆夫人——目的則是讓阿爾伯特困在蘇格蘭的大雪中,錯過在上議院發表初次演講這樣重要的事件。然而,他很快便推翻了這個想法。
因為這麼做對阿爾伯特的政治生涯傷害實在可以忽略不計——倘若他是因為不可抗力因素而錯過了初次演講,那對他的形象損傷幷不大,也許會影響他在外交部門的就職,但從阿爾伯特與他的那次談話中前者向他透露的內容來看,他將要獲得的那份祕書工作實在沒有什麼什麼可失去的風險。
這個必須要在短時間內便做到天衣無縫,面面俱到,同時伴有一定風險性,容易將自己暴露出來的計劃,倘若結果只是為了讓阿爾伯特錯過他的演講——更不要說擔任主要因素的是不可預測和操控的天氣——那麼未免也太不值得,不像是一出手,便逼得他父親不得不拉著老臉四處收拾殘局的庫爾鬆夫人的所作所為。
如果不是庫爾鬆夫人,如果目的幷不是要陷害阿爾伯特,那麼會是什麼?
艾略特十分瞭解女人,或許可以這麼說,他瞭解大部分的女人。他知道她們最想聽到什麼,知道如何找到能夠擊破她們心房的弱點,知道如何能讓她們敞開心扉,說出就連對神父也不敢告解的祕密——至少康斯薇露就的確向他承認了她絕不可能告訴任何人的身世來由。而對於路易莎小姐,也是這般,無論她若打算如何應對自己,艾略特心想,那麼他必須也按照對方的遊戲去玩。他只有在這個過程中發掘出了她為何要做出這等行為背後最深切也是最原始的驅動原因,才有可能說服她將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如今的下落告訴自己。
否則的話,在蘇格蘭如今的嚴寒下,他們是無法撐到第三天的到來的。
「艾略特勛爵,下午好。沒想到竟然能得到您的拜訪,真是令人驚訝。」
穿著一身鬆綠色長裙,點綴以一整套精緻小巧的綠寶石首飾的路易莎小姐走進了小會客廳,伴隨著一聲輕柔的問候。她儘管是微笑著的,但那淺褐色雙眼中所流露出的每一分寒意都告訴著艾略特她有多麼不歡迎對方出現在這兒。
儘管自從路易莎小姐回到倫敦以後,艾略特的確出席了一些對方也同時參加了的宴會,但由於每一場的賓客數量眾多,他們實際上未能在社交場合碰面過。因此,這是自從阿爾伯特與路易莎小姐分手以後,艾略特第一次與對方的正式會面,她看起來與接近一年前沒有任何區別,依舊是那令他厭惡的,毫無缺陷卻也毫無特點的美貌。不過,他倒是注意到了對方如今的穿著與首飾比過去顯得昂貴華麗多了,那自然是傑弗森•菲爾德先生的功勞。
「下午好,路易莎小姐。的確,我們有多久未見了?」艾略特逼迫著自己露出了一個最為真誠的笑容,回答道,「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上次見你的時候,還是在布倫海姆宮的晚宴上。那時,幾乎每一個到場的賓客,都稱贊著你與馬爾堡公爵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呢。」
「那是太久以前發生的事情,艾略特勛爵,請原諒,我已經記不得了。」路易莎小姐坐了下來,她的膝蓋緊貼著椅邊,身子向另一邊側去,只是低頭為自己沏著茶,幷不抬頭看來,「要牛奶,還是糖呢,艾略特勛爵?」
艾略特垂眼打量著她,知道她這個姿態意味著她此刻就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堡壘,既不會允許內部的情緒與思緒漏出分毫,也會毫不留情地反殺著任何來自外界的攻擊,然而,這麼做也使得她拒絕討論有關阿爾伯特的話題,儘管正常而言,她不避諱這個名字,才不會讓人誤會她如今還對阿爾伯特念念不忘。不過,也就意味著,如今,這是一個會引起她的情緒波動的名字。
即是說,她知道阿爾伯特如今的遭遇,艾略特在心中肯定了這一點。
博克小姐所提到的那張紙條,是艾略特將懷疑轉移到路易莎小姐身上的第一個綫索。
那張紙條暗示了康斯薇露因為與阿爾伯特的爭執而想要單獨散散心,而她的確也因為爭執而告訴了自己貼身女僕為自己單獨準備一輛馬車。但博克小姐卻明確地告訴了他,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在火車上便已和好,路易斯公主證實了這一點——那就意味著,康斯薇露如果不想與公主殿下一行人繼續一起活動,也絕不會留下一張以爭執為理由的紙條。那隻意味著一種可能性,寫下這張紙條的人,幷不知道康斯薇露與阿爾伯特已經和好,而此人想達到的目的是——
掩蓋康斯薇露——也只有康斯薇露一個人的——單獨失蹤。
但令這個人沒有想到的是,阿爾伯特也登上了那輛原本隻該有康斯薇露一個人的馬車。等此人得知這一點的時候,恐怕計劃早已超出了掌控,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已經消失在了蘇格蘭的某處。
「都不要,謝謝您,路易莎小姐。」艾略特拒絕了,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用來解渴與維繫生命的隻合該是威士忌,而不是寡淡無味的茶水,「倘若您已經不記得了,也幷不奇怪,那畢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但我想,除了您以外的其他賓客,尤其是公爵自己,是絕不會忘記您那一晚風姿卓絕,美貌無雙的。」
「我想,您特意前來這兒拜訪我,定然不是想要與我敘舊的吧,艾略特勛爵?」
她的語氣溫柔得好似一名母親正在哄著孩子入睡,神情則是疑惑中帶著一絲淡淡的楚楚可憐,一切都是那麼地恰到好處,能夠激起這個世界上哪怕最鐵石心腸的男人的憐惜與呵護。想必菲爾德先生就是在這樣的表情的魅惑下,艾略特心想著,才會容忍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會與阿爾伯特單獨見面這種行為的吧。
然而,這世上有一類男人,比鐵銅與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男人還要更難打動,他們見識而又擁有過太多,因此無論多麼完美的魅惑都難以撼動內心,只有像康斯薇露這般辛辣而又少見的異國香料,才有可能對麻木的味蕾造成刺激——儘管,她是從劣等的胡椒樹上長出來的藏紅花。
「自然不是,」艾略特說道,「我前來,是因為一則我認為您會有興趣想要聽聽的消息。」
「我實在難以想像您會有什麼令我感興趣的消息,不過請您但說無妨。」路易莎小姐的回答無可挑剔,聲音平靜又和緩,但她匆忙放下手中茶杯的行為對艾略特來說則全然暴露了她此刻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將要告訴她什麼。
為什麼有人會想要康斯薇露失蹤?
是艾略特思索的下一個問題,然而,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解答,又一個問題冒了出來——康斯薇露失蹤幾天,對這個人來說會有什麼好處?
答案是:沒有。
阿爾伯特看到那封信後,倘若他確信那就是由自己的妻子親手所寫,那麼他或許會按照原定計劃與公主殿下等人一直在弗洛爾城堡待到21號,再一同趕回溫莎城堡赴女王陛下的晚宴。這期間他或許會十分擔憂,但以他那沉悶內斂的性格,多半不會去尋找自己妻子的蹤跡,以免打擾到她。然而,倘若到了22號還沒有對方的消息,他必然會開始著急,幷且會大規模地開始尋找康斯薇露——到那時,無論偽造了她的失蹤的人在這幾天中是如何安置她的,都必須將她放出來,幷且面對著自己的計劃會被揭穿,同時被抓住的風險。
而這個問題的結論推翻了前一個問題。
沒有人想要康斯薇露失蹤,但有人想要康斯薇露死去。
以意外的方式。
這就是為什麼即便有著暴露自身的風險,此人也要在車站留下那張紙條,為的就是要確保沒人會去尋找康斯薇露的下落,而等到有誰察覺到不對的時候,他們所唯一能找到的便是已經在大雪中凍僵了的屍體。
而再結合博克小姐所說的,康斯薇露的貼身女僕沒有找到任何康斯薇露的馬車從愛丁堡火車站前往弗洛爾城堡的蹤跡,艾略特可以肯定那輛馬車載著阿爾伯特與康斯薇露的馬車從一開始就去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阿爾伯特從未拜訪過弗洛爾城堡,艾略特知道這一點,而康斯薇露則更不必說。因此他們根本無從察覺馬車所走的道路是錯誤的。
最終,這一切恐怕會被偽造成一場馬車事故。
而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僅要對阿爾伯特的性格瞭如指掌,也必須有接觸到康斯薇露手寫信件,以及第一手情報的渠道,更重要的是,有著要殺死康斯薇露的動機。
而庫爾鬆夫人與路易莎小姐各佔一半,單憑各自的力量,她們誰也無法完成這個計劃——然而,艾略特心知,這兩個人幷非沒有合作的可能,庫爾鬆夫人或許會想要從路易莎小姐的口中打聽到阿爾伯特的弱點,而路易莎小姐或許會想要利用對方而除掉康斯薇露。既然如此,那麼就很有可能,其中的某個人,利用了另一個人手上握有的信息與手段,從而完成了這個計劃。
庫爾鬆夫人必然在康斯薇露的身邊安插了間諜,艾略特早就知道了這一點,他一直以為對方是趁著前段時間布倫海姆宮大肆擴展僕從數量時將自己的眼目安插了進去,然而,從如今對方能拿到的消息的私密程度來看,她收買的不是阿爾伯特的貼身男僕,便是康斯薇露的貼身女僕,也只有他們才有能力在馬車上做手腳,乃至於賄賂馬車夫,讓自己的主人踏上一場死亡之旅。
然而,倘若庫爾鬆夫人的終極目的是想要康斯薇露死去的話,她便不會如此費盡心機地想要佈下一場將會令康斯薇露顔面盡失,名譽掃地,地位全無,從此將會被上流社會拒之門外的毒局了。艾略特篤定,比起康斯薇露死去,她恐怕更寧願看到對方被她的陰狠計謀長久地折磨著。
那麼,就只剩下了——
艾略特注視著眼前這個美得就像是從**屍體上開出的花一般的女人,露出了憂慮的神情——那幷非是偽裝出的,用他最為低沉的聲音說道,「恐怕,馬爾堡公爵出事了,路易莎小姐。」
阿爾伯特是艾略特如今唯一能夠利用的籌碼。
倘若那輛馬車上只有康斯薇露一個人,他今天即便一根一根地敲斷路易莎小姐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頭,拿出西班牙人折磨異教徒的所有可怖手段,恐怕也不能從這個女人口中套出任何消息。她留下了那張極有可能追溯回她的字條,她與一個關鍵時刻會毫不猶豫出賣她的貴族夫人合作,這一切都說明瞭她把康斯薇露的生死遠遠放置在了保護自己周全之前,但阿爾伯特——她對他的妻子下此狠手的原因必然與他有關,而這場談話至今她的一言一行也向艾略特證明瞭她還深深在意著阿爾伯特,因此這也是唯一能擊破她的心理防綫的武器。
一定要撐住,阿爾伯特,康斯薇露。
艾略特在心中默唸著。
相信我,而我絕不會讓這成為一個你們無法再繼續信任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