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瑪德推開了門——
她第一眼便看見了那個蜷縮在扶手椅上的女孩, 所有的光源似乎都被推到了房間的另一邊,只有幾根蠟燭在鬥櫃上點燃著,而克拉克小姐所在的地方則完全地籠罩在了幽暗之中, 瑪德只能看見她似乎用斗篷一樣的衣物將自己全身都籠罩了起來,像一隻棲息在扶手邊的蝙蝠, 唯有在腳踝邊緣漏出的一點蕾絲讓她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只穿著睡裙, 這自然是極為不雅的見客裝扮,但瑪德敢肯定克拉克小姐沒有任何梳妝打扮的心情。
「晚上好,克拉克小姐。我是安碧拉•杜蘭, 艾略特勛爵的一個好朋友,」她開口了, 仍然維持著那法國口音極重的英文, 「我可以幫助你。」
「怎麼幫?」幾秒以後, 從斗篷下悶悶地傳來了這句話, 克拉克小姐似乎既不打算與她打招呼,也對對方的提議毫無興致。不禁讓瑪德開始懷疑艾略特勛爵所說的話究竟有幾句是真的。
「我可以幫助你在法國用一個全新的名字, 全新的身份定居下來, 」她說著,拿過了另一把椅子, 坐在對方的身旁, 柔聲說道, 「這樣,你就可以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了,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你, 也沒有人會知道你的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但那幷不是真的,不是嗎?」克拉克小姐迅速回答道,語氣裡的譏諷帶著濃厚的厭惡之情,瑪德登時就明白了,她幷不是第一個向對方說出這些話的人,恐怕艾略特勛爵上一次已經給了同樣的提議,卻遭到了駁回。
「如果我告訴你,你有朝一日是可以從今日的夢魘中走出,那麼我就是在撒謊了。」瑪德繼續柔聲說了下去,「但從你還活著,沒有試圖做出任何輕生的舉動來看,你還是想要將你的人生繼續下去,只是你不知道你是否有勇氣將那些痛苦的回憶只當做是一場噩夢來對待,我說的對嗎?」
「別說的好像你知道我現在正在經歷些什麼一樣,」克拉克小姐不耐煩地開口了,儘管帶著哭腔,語氣裡卻仍然殘存著過去的一絲脾氣。瑪德幾乎都能想像得出她要是沒有經歷過這些侵犯,會是一個多麼有朝氣而又開朗的女孩,就如同梅一般,她嘆息著想著,「別試圖理解我,也別試圖幫助我,我根本就不想見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為我做些什麼——」
「那麼,你為什麼同意見我呢?」
瑪德問道,她意外地發現自己依舊耐性十足,儘管從上了馬車以後,她就再也沒有抽過一支菸,而那通常都能讓她冷靜下來。或許是因為這個女孩讓她想起了自己,瑪德思忖著,在十一年前的那個雨夜,當她終於等來克里斯•泰勒,對方卻不肯教她拳擊,而是一個勁地打聽是否有人欺負她的時候,自己似乎也是這麼的一個態度,她還記得對方臉上那極其無奈,卻因為擔心驚嚇到她,而硬是包裝上一層溫柔的模樣——
「我需要你教我拳擊,僅此而已。」
她當時把現金全堆在了桌子上,在1884年,幾千美金已經是一筆鉅款,足以在舊金山城中買下一棟小屋,請上一個女僕與廚子,再舒舒服服地過上幾年。但克里斯•泰勒就連看也沒有看一眼那些錢,他只是苦笑著看著瘦弱的自己,一個勁地搖著頭。
「你不明白嗎,」他說道,「我是一個重量級拳擊手,就算作為教練,我也只能訓練與我同等量級的選手,就更不要提——」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瑪德,千百個形容詞清晰地從他那雙嬰兒般的湛藍的眼睛裡流淌而過,瑪德看得真切——火柴桿,麥秸稈,指頭般粗細,等等——但最後,他只是用「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作為了自己句子的收尾,給當時的瑪德留足了情面,「你為什麼想要學拳擊?」他誠懇地詢問道,「很少——至少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女孩,除非天生就體格巨大,家境又貧寒得沒有別的出路,否則不會選擇這一條道路。倘若有任何人欺負了你,而你想反擊回去,我可以幫助你。你幷不需要選擇學習拳擊。」
「你幫不了我,」她昂起了下巴,傲慢地說道,「你根本就不懂。」
但她後來還是將理由告訴了他,因為她又接著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無論她如何懇求,如何哭泣,如何將洛裡斯太太曾經教導給她的一切引誘男人的方式用上(她企圖□□克里斯的模樣隻讓對方哈哈大笑了半個小時,除此以外毫無任何反應),克里斯就是不鬆口,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指導她,等到她第五次偷偷拜訪克里斯時,時間又過去了三個月,而瑪德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好吧,我告訴你。」她那天端坐在克里斯公寓中,一看見他走進門便如此開口說道,「如果我告訴你事實,你仍然不願意指導我的話,那麼就請當瑪德•博克這個人從未活在世界上過,也從未與你碰過面。」
事後想想,這樣的宣言實在是令人臉紅羞愧,但的確成功地引起了克里斯的重視,他拉過一把扶手椅,也端坐在瑪德的對面,極其認真專注地注視著她的面龐,「請告訴我吧,博克小姐,」他說,「你現在有我全部的注意力。」
於是她講述了發生在那棟刷著白漆的西班牙殖民地風格大屋中的一切。
洛裡斯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儘管只比她的母親大上兩歲,卻已經有了兩次婚姻,兩次都是與70多歲的富有商人結婚,幾個月後便通過對方的死亡繼承了一大筆遺産,當她買下位於瑪德家不遠處的另一棟稍小一些的豪宅時,瑪德才3歲左右。因此,從她的記事起,洛裡斯就一直住在她的家中,與她的母親形影不離。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年幼的瑪德根本不明白洛裡斯在這個家中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她有時覺得對方似乎是那些照顧她的保姆中的管家,因為她是陪伴著自己時間最久的人,而其他所有保姆都不敢忤逆她的命令,而有時,她又懷疑對方是不是自己的親戚,亦或者是自己的母親最好的朋友。等到她再長大一些,隱約明白洛裡斯與自己母親做的一些事情,是隻有相愛的結為夫妻的男女之間才會發生的行為以後,她便更加迷惑了。以至於到13歲那年向克里斯講述過去時,她仍然含糊地將洛裡斯的存在一嘴帶過,只說她是一個常住在家中的客人。
她幷不討厭洛裡斯,至少在她明白過來對方究竟把她當成了什麼以前,她都十分喜歡這個美麗,溫柔,如同母親一般照料她的女人。洛裡斯極其聰慧又自大,她從來沒對任何上門應聘的女家庭教師滿意過,因此最後是她手把手地教導瑪德如何認字,如何看書,如何成長為一個舉止得體,談吐有禮的淑女,而這其中,最重要的又則是——
如何成長為一個對洛裡斯而言的,完美的情人。
她從瑪德還很小的時候,就強迫她學習幷不喜愛的芭蕾,洛裡斯的理由是這樣能讓孩子塑造出筆直纖細的雙腿,與挺拔妙曼的身姿,因此安碧拉同意了;等到瑪德7歲生日時,洛裡斯所送的禮物是專為兒童而準備的束腰,幷且每天清晨都不辭辛苦地親自為瑪德穿上。在這一點上,洛裡斯總是聲稱她幷不喜歡追求過分纖細,認為那是對孩子的一種虐待,她想要的,是腰身的狹小必須與身材的曲綫達成和諧的一致,因此每日都會仔細丈量她的身體,以此來決定束腰的圍度。
倘若說這些還算正常的話,那麼她從瑪德八歲開始,便言傳身教地指導她如何成為一位性感撩人的女性,便足以讓逐漸成熟的瑪德警惕起來。起先,她以為洛裡斯只是把自己當成了她的孩子,因此便希望將自己培養成一個與她同樣的女人,但很快她就發現事實幷非如此,洛裡斯幷不會要求她模仿自己,而是會要求她模仿自己的母親,但又不全是將她的母親的一舉一動照搬,而是依著洛裡斯的想法而改動,瑪德又以為對方只是愛屋及烏,以情人會希望的方式去養育情人的孩子,直到她13歲生日的前夕——
由於她那時已被洛裡斯調教得乖巧又安靜,因此安碧拉與自己的女兒相處的時間也多了些,在她生日的前一天,安碧拉甚至恩准瑪德在她更衣打扮時,也留在房間中,替她整理那些用來試戴的珠寶。這對愛惜自己的收藏遠遠勝過自己的女兒的安碧拉而言,已經是她最接近於對瑪德說「我愛你」的舉動,因此她歡天喜地,就像安碧拉豢養的小狗一樣在她的腳邊打轉討好,更是在平時被禁止的更衣室裡跑來跑去,盡情欣賞著每一個角落中擺放的,令人驚奇的華服與首飾。最讓她著迷的是那面巨大的,象牙鑲邊,氣派無比的落地鏡,她禁不住總是在那之前徘徊,從各個角度欣賞著自己的姿態,甚至有一次,她還鼓起了勇氣,將一條鑽石項煉搭在自己的脖頸上,想看看自己打扮起來的效果如何。
安碧拉發現了,但她那天心情十分愉快,那條項煉也幷非是她的最愛,因此只是向鏡中的女兒投去了一個微笑——
而那微笑讓瑪德意識到,她的神態,笑意,髮型,體型,動作,等等的種種外貌特徵都多麼地與自己的母親相似,隻除了她那30歲的母親看起來稚氣而又天真,年幼的她還反而看起來更加成熟而性感。
——就如同洛裡斯喜歡的那般。
瑪德不是沒有見過她要求安碧拉表現得更加性感撩人,更加符合她的想像一些,反正這兩個女人從未在她避諱過親密舉止,只是安碧拉是那樣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自然每一次都不客氣地拒絕。洛裡斯因此便在舊金山中找了其他的妖冶女性作情人,以此來發洩自己無法在安碧拉身上得到滿足的幻想,瑪德也知道這一點,她甚至還幫著洛裡斯在起疑心的母親面前打過幾次圓場。她唯獨不知道的,是洛裡斯對自己所具有的那齷齪的心思。
她從未侵犯過她,直到最後也將她如同女兒般對待,這是不可辨駁的事實。
但那精神上的折磨卻無可避免——當她明白了洛裡斯是在做什麼以後,所有生活中的一切在她眼裡都變了味。她受不了一個自己曾經當做母親看待的女人以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自己;她受不了對方用才與安碧拉膠著親吻過後的雙脣教導自己;她受不了對方用撫摸過母親身軀的雙手來觸碰自己,必須要發狠地清洗過每一寸有所接觸的皮膚。
然而,與此同時,她卻無法反抗洛裡斯,無法拒絕對方的要求,無法向她表達自己的反感。她畢竟養大了自己,她畢竟在病床旁照料過自己,她畢竟為做噩夢的自己唱過搖籃曲,她畢竟被自己像熱愛母親一般地深愛過,依賴過,信任過。瑪德痛恨著安碧拉,痛恨著父親,痛恨著洛裡斯,而她最為痛恨的人是自己,為何她不能如同安碧拉一般無所知覺,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都不在意的那般活著?她無數次在深夜流著淚質問著自己。如果她沒有發現這個真相多好,如果她從來沒存在過這個世界上多好。
而最終,嘗試了幾次,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自殺勇氣的瑪德做出了決定。
如果她沒法在精神上強大,那麼她至少要在身體上強大。
她不知道洛裡斯打算什麼時候摘採下自己這枚被親手栽種,親手培養,親手呵護長大的果實,也許是等完全成熟了以後,也許是等洛裡斯無法按捺的那一天,而她必須要確保自己在那時能有足夠自保的能力,精神上她是懦弱的,可她胳膊裡必須有能把對方摁在地上,用武力迫使對方不敢再踏入自己房間一步的力氣。
她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她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洛裡斯與她之間的關係——她很早就被自己的父親指定為自己的教母,又因為她聲稱自己無法再生育,因此人人都認為她是把瑪德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總是不吝稱贊洛裡斯是一個善良又充滿母性的女人,也同時不忘常常告誡瑪德她是一個多麼幸運的女孩,儘管有一個出了名不管事的母親,卻有一個負責又溫柔的教母照看自己。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也沒有人會幫助她,大人只會將她講述的事實斥責為小孩子的幻想,而誰知道洛裡斯在那之後會對自己做出些什麼?
甚至就連克里斯後來也告訴她,他其實沒有在聽了她的故事以後,就立刻對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深信不疑,只是瑪德訴說時語氣中的絕望與悲拗觸動了他,於是他認為,即便瑪德所說的都是謊言,一個13歲的孩子也必然要經歷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才能有那般黑暗得彷彿看不見底,每一個字都能讓人脊背打上好幾個冷顫的情緒。因此,看在這一點的份上,他終究是同意了教導瑪德拳擊,為了掩人耳目,他讓瑪德回家後謊稱自己將要在他的妹妹的家政課室中學習編織,由此換來了每週四次的見面。洛裡斯那段時間或許是因為察覺出了瑪德的疏遠,因此有意要討好她,便答應了這在平時她必然會反對的請求,而安碧拉根本就沒有關心過這件事。
儘管那時的克里斯正處於事業上如日中天的時期,不斷地有地下競技場向他發來邀請,不斷地有拳擊上的後起之秀向他發起挑戰,而俱樂部方面也對他的教練工作時間要求得十分嚴格,克里斯仍然會想方設法地擠出時間親自指導瑪德——即便第一年她什麼也沒有開始學,將時間全耗費在鍛煉身體上,因為洛裡斯對她的體型控制十分嚴格,不允許她吃任何除了定製的食譜以外的食物,克里斯還學會瞭如何下廚,讓她的進食量能跟上她的鍛煉進度。
那時的克里斯之於瑪德,就像一個她從未擁有過的父親,也像一個親切的兄長,他會替她偷偷定製拳擊需要的服裝,會在她因為鍛煉成果不如人意時逗她笑,會在她情緒低落時開導她,會保護她,會嚴格地批評她,甚至除了拳擊以外,會教她去做生活中許多瑣事。她在他的雙手中學會瞭如何揮舞出自己的第一拳,學會了烹飪與烘焙,學會瞭如何獨立地照顧自己,學會了吸菸,學會了駡粗口,最重要的——她從他的身上繼承了拳擊手的精神,樂觀,堅韌,還有勇氣,無論如何被打趴在賽場上,都要相信自己的下一拳會為自己帶來勝利。
在接下來晦暗無日的五年裡,克里斯成為了她唯一的支柱,成為了她無論何時從那棟刷著白漆的西班牙殖民地風格大屋中望出去時,都能看見的一片藍天。
即便在他死後,那片湛藍——她曾經從他眼中看到過的最美麗的天空——也不曾從她生命中消失,而是永恆地照亮了她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見你,」恍惚間,她聽見那個女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剎那間,她似乎也從中聽見了,當年克里斯曾經從她的講述中聽到過的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錯誤,我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
她最後低聲喃喃地添上了一句,頭深深地埋在了膝蓋之中,一隻手臂垂了下來,借著微弱的光源,瑪德能在上面看到大小不一的淤血烏青,還有一道道刻在紫紅之上泛白刀痕,於是她明白了,這個女孩幷非是因為擔憂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報復才從自己家中搬了出來,而是因為她不願讓自己的父母看見自己如今的模樣。
然而,艾略特勛爵終究想錯了一點。
她不是克里斯,也不是公爵夫人,她成為不了別人的太陽,也當不來別人的救贖,她始終是安碧拉,那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的女兒,她有耐心聽對方講述自己的遭遇,但在這明顯要她說點什麼能激勵對方,能鼓勵振作,能喚醒對方心中的勇氣和求生**的語句的時刻,瑪德突然退縮了,她已經想好了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到頭來卻一句也說不出。
她說不清這究竟是因為自己的自私,還是因為她害怕聽見與自己當年類似的情緒與字句。
「如果連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幫助自己,」她最終聽見自己這麼說道,「那麼也許我的到來的確是一個錯誤。晚安,克拉克小姐,很抱歉打擾了你。」
如果她想要活下去,如果她的確想獲得幫助,如果她有那麼一絲的可能性會起訴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那麼她就會叫住自己,瑪德心想,如果此刻公爵夫人在這兒,她就不必將比較下顯得十分殘忍的心理戰術應用在這個無辜的女孩身上了。
她站起身,轉身向房門走去,每走一步都聽見自己在祈禱,在懇求,每一聲地板響起的嘎吱聲都讓她內心燃起一絲希望,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受到劇烈的心跳,然而,直至她的手指放在門把手上,整個房間仍然籠罩在沉默之中。
她嘆了一口氣。
然後認命地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