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在康斯薇露說出她的那句話的瞬間, 阿爾伯特就明白她想要做什麼了。
想要殺死他們的路易莎是出於私怨——儘管阿爾伯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曾經甜美安靜的女孩竟然有這樣狠毒而無情的一面,更想不到他們的分手會導致她的暗殺——可她背後依靠的庫爾鬆夫人與他們之間的利益牽扯都集中在政治上。而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必然會被視為他的勢力一部分的角色, 倘若在接下來的補選中與庫爾鬆家族所支持的普威爾市長公開對抗,那便等同於將斯賓塞-丘吉爾家族與對方放在了政治競爭的舞臺上, 如此一來, 任何針對他或康斯薇露的暗殺行為,都將會被直接指向為庫爾鬆夫人的所為。
因此,忌憚著這一點的庫爾鬆夫人, 便必然會阻止路易莎接下來的——倘若她有的話——任何暗殺計劃。
他也同時想到了康斯薇露可以如何搶佔先手,儘管庫爾鬆夫人費了大力氣將那場人為的謀殺偽裝成一場「意外」, 但那張留在車站的紙條, 與行走了一條根本便不是開往弗洛爾城堡道路的馬車夫仍然是兩個她無法圓滿的漏洞。倘若康斯薇露抓住這一點, 堅稱那是庫爾鬆夫人的陰謀——儘管在動機上稍微差了點, 卻也不是不能讓人信服的理據,更重要的是, 這能散播出庫爾鬆家族早就與斯賓塞-丘吉爾家族有積怨的印象。
但他仍然不明白, 以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身份參加補選,為何反而會減少男扮女裝的危險。要知道, 倘若這個角色要成為一名政治家, 那麼他曾經與自己的妻子提到過的, 那些身為男性必須要應付的社交場合只會更多,更複雜,稍一不小心, 聲音,舉止,神情,這些都可以成為露餡的來源——
他一邊想著,一邊漫不經心地丟著,根本沒有用心去瞄自己的目標。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冷不丁的,康斯薇露開口了,「我知道你認為讓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參加競選只會使這個女扮男裝的角色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但如果這個角色的立場是反對貴族階層,為中産階級與工人階級帶來更多的利益,譬如說擴大可投票人群的權力,以及推進婦女與兒童的權益發展呢?」
阿爾伯特幾乎難掩自己震驚愕然之情地看著她,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答覆她說出的這句話,手上只是機械性地重複著丟木圈的動作。
「這麼一來,」她說話的聲音更小,更急促,看著自己的眼神越發激動明亮,「這個角色就有充足的理由不去參加任何政治聚會,幷且所不小心流露出的女性化一面也可解釋為在海外與母親相依為命長大的結果,甚至可以反過來作為瞭解婦女階層所受的壓迫與忽視的證據——」
「25分!」那個男孩的叫嚷打斷了康斯薇露的話,而阿爾伯特已經無心再去思考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地得到了這個分數,看著由對方遞過來的金耳環,他突然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興致,「倘若有下一對夫婦前來玩這個遊戲,」他冷冰冰地說道,「就將這對金耳環送給他們,幷且告訴對方,馬爾堡公爵與馬爾堡公爵夫人向他們獻上自己最誠摯的祝福,願他們的婚姻長長久久,和和美美。」
說罷,不顧在那男孩臉上瞬間出現的驚慌失措的模樣,阿爾伯特拉起伊莎貝拉,轉身就走。直到他們來到了布倫海姆宮後院的一個僻靜角落裡,他才鬆開了對方的胳膊。
「公爵夫人,你在想什麼?」他強忍著怒氣,低吼著問道,「你知道這個計劃意味著什麼嗎——」
「你是說,除了它的確可以避免庫爾鬆夫人與路易莎小姐對我們再實施任何謀殺的計劃,我們也不必在接下來的每一天中如履薄冰地小心著身邊的一切,擔憂著是否還有其他的密探環繞在我們身邊,以外的其他意義嗎?」康斯薇露反問道,就像是早就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一般。
「我不否認這個計劃的確可以帶來你計劃中的那些好處。而且,它如果按照你所想那樣進行的話,的確可以減弱女扮男裝帶來的風險。然而,你可曾想過,這意味著,倘若你被發現了,那麼後果就不是被庫爾鬆夫人抓到把柄,亦或者是讓人看笑話這樣簡單的事情了,你在直接挑戰這個國家的法律,公爵夫人,而你最終要達到的目的——成為下議院議員——只會讓這個後果變得更為嚴重。女性是不可能進入議院的。」
康斯薇露不是貴族出身,因此她的思想與角度是不可能與自己一樣的,阿爾伯特明白這一點,他願意傾盡所有支持自己的妻子,但遠不到這般會讓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天翻地覆的地步——
「如果我的身份在那時洩露了。」康斯薇露抬頭看著他,就彷彿他的憂慮與怒氣都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地平靜回答道,「我早就想好了計策該如何應對。」
這個回答雖然能讓他安心一些——過往的幾個事例,譬如威爾士王子殿下的舞會,以及法庭的辯護,都說明公爵夫人的確有著解決事情的能力,卻沒能夠平息他的怒氣,「那麼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呢?」阿爾伯特咄咄逼人地追問道,「既然你如此思慮周到,公爵夫人,你該知道你與我必須與那個你虛構出來的角色的立場共進退,也就是說,我們必須也站在反對貴族階級,也就是你與我本身所代表的這個階級的這個立場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這意味著斯賓塞-丘吉爾家族能在未來的時代發展中搶佔先機!」公爵夫人以不遜於他的氣勢回答道,「中産階級必然將會在可見的未來崛起,而貴族階級則會迅速沒落,看不到這一點而固守成規的人,才會使得你的家族開始步步走向滅亡。這是歷史的必然進程,從13世紀開始就是如此,權力總要從社會的金字塔尖逐步讓位於人民!」
阿爾伯特只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滑稽到了極點——道理或許有幾分,但是發生在可見的未來?他絕不這麼認為。
「看看這些村民,看看這些人。」他指著那些在後院正中隨著音樂而又笑又跳的路易吉與泰蕾莎們,對康斯薇露說道,「他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明白法國的共和意味著什麼,德國的崛起意味著什麼,歐洲此刻又處於什麼局勢之下,更不要說經濟發展與國際地位這些大事。你以為把投票權交到他們的手裡,他們就突然之間彷彿被天使吻過一般,知道該怎麼選出對自己,對這個國家,對未來的發展最有益處的黨派了嗎?不,他們短視,他們無能,他們盲目,他們只知道追逐虛無縹緲的承諾中的那一點蠅頭小利。難道蘇格拉底的死亡還不足以給你任何教訓嗎?投票權絕不可交到這些人手中,而貴族的統治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被中産階級而推翻。」
「但是世世代代,越來越先進和越來越全面的教育可以改善這一切。」康斯薇露看著他,認真地說道,「這也會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為兒童們爭取的權益之一。這些知識,這些遠見不會再是隻屬貴族階級的特權,中産階級正在通過教育而逐漸地擠進這個圈子——幾十年前,一個美國平民女孩只是因為富有的背景而加入英國貴族家庭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然而現在卻成了英國貴族婚姻的首選之一。既然種種過去的不可能都能在如今打破,為何你看不到這個由一小撮人而統治的社會崩裂的可能性?你也提到了歐洲的局勢正在逐漸變得緊張起來,如果它引起了一場戰爭,一場足以讓這個國家的統治階層徹底洗牌的世界大戰呢?」
阿爾伯特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只覺得自己的妻子在偷換概念,為了說服自己而危言聳聽。
「你不能把英國貴族階級失去他們的財産,從而不得不選擇美國女繼承人作為聯姻對象這種面對的只是打破某個階級約定俗成的潛規矩一事,拿來類比中産階級崛起這樣徹底顛覆社會結構的大事,更不要說一場世界大戰的發生——這實在是太誇張了,我不想再談論這樣根本沒有任何依據的事件。讓我們言歸正傳,回到你最基本的論點上。
「是的,我不否認教育的作用。但那需要一代,又一代,接著又一代的努力。這個社會的發展不是由大多數人推動的,正如綿羊也不是由群體決定前進的方向,我們,作為貴族,作為在任何方面都具有特權的群體,作為這個社會的精英,本身就該將權力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確保自己領頭羊的地位,才能帶領群羊走向更光明的未來——這個世界上愚昧而無知平民太多,至少貴族階級可以保證後代接受最好的教育,最良好的家庭氛圍,最精英的培養,所有成為一個優秀領導者的一切。這才是我們肩負的職責,為這個國家培養出未來的首相,而不是從一群矮子中挑出一個將軍。」
他原本以為這一番話已經足以能夠說服自己的妻子,卻沒想到她的嘴角現出一絲笑意,就像她早就知道自己會這麼說,而她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辭似的。
「我認為,」康斯薇露柔聲說著,「這個世界有兩條路。一條寬的,一條窄的,寬的能讓大多數人平等的幷肩而行,而窄的只能讓少數精英通過。當我們還處於歷史上的矇昧時期時,我們不得不選擇窄路,因為選擇讓最優秀的有最大活下去的概率,比選擇公平地讓每個人有同樣死去的機會,更有助於文明的延續。但時代是會進步的,阿爾伯特,路總是會越走越寬的,貴族也許能在大路上暫時的領頭,可人群裡,總會有那麼一些天賦異稟,大放光彩的人,能夠超越所有,甚至走到歷史的前頭去。當這些人掌握了話語權的時候,就是中産階級獲得權力的時候。別忘了,如今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也是當初那條窄路血淋淋的篩選後留下的後代,而自那時候起,又有多少國王剩下,又有多少還能一呼百應?」
「所以,你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朝著你幻想中的那個世界前進,是嗎?」
至此,阿爾伯特已經知道他根本便無法說服自己的妻子,他與她的在這方面的觀念相差甚遠,以至於任何更多的爭辯都將會如同兩個不同調子上的樂器一意孤行地企圖將對方拉到自己的音調上。這彷彿是三岔路口的指路人發出的低聲詢問,而他從此便將要與自己的妻子走上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不是我幻想出的,公爵大人。」康斯薇露苦笑著說道,她又不以阿爾伯特來喚他了,這一點令人有些失望,「你知道這一點,而這一切的關鍵就是,你是否相信我,相信我的所作所為不僅能保護你,也能保護未來的斯賓塞-丘吉爾家族。」
阿爾伯特沉默了。
康斯薇露的這句話改變了他們之間爭執的本質,想必她早就已經預見到了這場拉鋸,因此便決定了在無法說服自己的時候便拋出這張王牌。他在康斯薇露那雙深褐色的眼裡探尋答案,曾經,那兒透出的令人不寒而慄的黑暗,讓他明白了那道橫亙在他們之中,看不見而又無處不在的溝壑有多麼的深不見底,他們之間的信任與愛戀又會有多麼不可能建立起來,而他又有一條怎樣布滿荊棘與苦難的道路要走——
而如今,她卻在問自己,是否相信她。
他怎會不相信,可這賭注太大,一失足,他便成了那個讓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就此沒落不堪的罪人,而她描繪的烏託邦未來在他看來則又山高水遠,乃至於不可能實現,實在不是一個能夠說服人爽快下注的理由。
是的,他知道,如果他幹乾脆脆地回答一句「我相信你」,那麼在感動之下,或許那道溝壑便有填補成一條直通人心的康莊大道的可能性,然而天平的另一邊是沉重而不可卸下的家族責任,使得他猶豫了再猶豫,始終一句話也說不出。
而他的妻子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而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將她摟入懷中。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計劃完全地的失敗了,那麼我仍然有挽回的計劃,倘若是我的身份被揭穿,那麼我有把握能讓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在這件事中全身而退,而不至於影響到你的政治仕途。假設說我所賭定的未來幷未發生,那麼,到那時,我便會選擇與你離婚,你可以將一切責任都推到我的頭上,告訴大家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不過是一個範德比爾特家族野心掣肘的可憐人罷了。我知道,到那時事情絕不會有我此時幾句話說的那麼簡單,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幷非沒有思考過這些可能性,我只是認為我將要進行的計劃可以帶來更大的益處。」
她伸手拉住了他沒有受傷的右手,康斯薇露的手指涼涼的,使他不禁緊緊握住,用自己的體溫暖和著對方。
「你願意相信我,與我一起完成這個計劃嗎?」她沒有因此而將手抽回來,只是懇求地望著自己,做著最後的努力,「我知道你認為這會使你成為顛覆家族的罪人,可相信我,阿爾伯特,我不會讓你陷入那樣的境地。」
阿爾伯特微微張開了嘴,他知道自己將要拒絕她。
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馬車墜崖的那一刻,他是如何本能地將自己的妻子推了出去,也
想起了康斯薇露是如何放棄了本可以求生的機會,選擇回到自己身邊。
那是兩個看似最不合理,生還概率最小的選擇,卻最終讓他們雙雙活了下來。
這會也是同樣的情形嗎?
他說不準。
但這至少提醒了他一點——倘若說他們都將彼此放在了自己性命的考慮之前,那麼,過去那條日益撕裂著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溝壑,實際上早已不知在何時被填上了,而信任早就在其上搭建了一個生機勃勃的花園,他無時無刻都置身其中,只是從未真正地意識到周遭一切的悄然改變。
「你為什麼想要保護我,保護斯賓塞-丘吉爾家族?」
他輕聲問道,等待著自己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
康斯薇露楞了一楞。
「因為我是馬爾堡公爵夫人。」她迅速回答道。
「這個答案還不足以說服我。」阿爾伯特說道,這時,湯普森太太走出來宣佈,還有十秒,大家就要進入1896年了。在一片歡呼聲中,他緊緊地抓著康斯薇露的手,視綫則牢牢盯住她的雙眼,不讓答案有任何溜走的機會,「如果你在新的一年到來以前回答我,那麼我便願意相信你。」
「鐺!」這是鐘聲敲響倒數第五下。
倒數第四下。
倒數第三下。
倒數第二下。
然後,那答案伴隨著一個如同蜻蜓點水般短暫而輕柔的吻,落在了他的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