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康斯薇露漫步在夜晚時分的甲板上。
此時幷不算很晚, 女士們的晚餐才剛結束不久, 男士們的仍在進行中, 大部分的士兵都還待在樓下, 因此只有寥寥幾名當值的軍艦水手與海軍士兵在甲板上工作巡邏。康斯薇露在他們身邊好奇地觀察了一會, 發覺自己其實看不懂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以後,便又回到了軍艦左舷邊。
現在, 阿爾伯特親王號已經駛離了英吉利海峽, 進入了坎塔布連海, 海水從離港時夾灰的淡藍色,像進入了染缸一般地,變成了深深的鐵藍色, 鑲嵌著月色為浪花鍍上的那麼一層貝母般的光澤, 如同綉著銀邊在海風下翻滾著的一襲長袍, 它與黑色是那麼地接近, 只有在接近地平綫, 最靠近月光的部分,才能看出它略微透出的一絲藍光。
靜靜地欣賞了一會風景,康斯薇露轉身飄來了四根粗大的鐵管環繞而成的狹小空間中, 不知道是哪一位水手將某個小姐送給自己的手帕綁在了這兒,上面用精緻的金綫綉著姓名的縮寫, 邊角還綉了幾朵玫瑰花。她很確定這是一種流行在那些被晒得黝黑的士兵中的迷信, 卻不知道這樣是為了什麼——擺脫那位小姐的追求,還是將她給予自己的祝福寄託在這艘船上,好保佑自己平安歸來。
不管是哪一種, 至少這對康斯薇露來說都是一個絕妙的練習地點,早在剛上船不久,伊莎貝拉還在更換衣服的時候,她就已經逛遍了距離所允許她前往的所有軍艦部分,幷為自己找到了這麼一個完美的地方——另外三根柱子遮攔住了刮來的海風,使得那手帕在活結下垂下的部分不會因為海風刮過而飄起,同時也遮擋了其他人的視綫。
她在練習自己的力量,練習如何通過自己的意志,使得自己得以觸碰到物品。
伊莎貝拉幷不知道這件事,大部分時候,康斯薇露都拿自己想要在周圍逛逛,看看藝術收藏這樣的藉口掩蓋著自己的離開。自從那次雪山的「意外」發生,她知道自己實際可以觸碰到現實中的實物以後,就萌生了加強這個能力的想法。一方面,是因為她不知道像這樣的意外是否會再一次發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有足夠的力量拯救伊莎貝拉第二次。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儘管在心理上,康斯薇露已經接受了伊莎貝拉的說法,不再將自己視為一個死去的幽靈,而是活著的精神存在,但她仍然渴望著能夠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撫摸到這個世界——哪怕只是為畫冊翻頁這樣的小事。
這會,伊莎貝拉此時正在洗澡,專門給士官及其家屬使用的澡堂就在甲板的下方,距離康斯薇露所在的位置不會超過16英尺(相當於5米)。這艘軍艦上的浴室遠比布倫海姆宮的要先進得多,安裝了最近在英國中産富裕家庭中十分流行的浴缸淋浴式系統。美中不足的是,軍艦上的熱水供應十分有限,因此那淋浴噴頭基本只能算是一個擺設,若真是要使用,要麼就得像個軍人一般匆匆地在五分鐘之內就洗完,要麼就只能在五分鐘之後光著身子,渾身泡沫,哆哆嗦嗦地站在浴缸裡等待10分鐘,才能再接著用鍋爐剛剛燒好的新一輪熱水衝洗。
她之所以對這一點知道得那麼清楚,是因為興高采烈地想要享受久違的淋浴的伊莎貝拉,適才在心中將她悲慘的遭遇的全程實時地向康斯薇露反饋了一通,讓後者忍俊不禁了好幾次,自然也幹擾了她的練習,一連試了好幾次,那塊手帕的邊角絲毫都不為她拂動的珍珠灰手指而動,仍舊冷漠地垂掛在鐵管上,帶著一點潮氣侵蝕後的黯黃。
不過,實際上,到目前為止,康斯薇露無論是在布倫海姆宮,還是在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府上,她的練習都還沒有成功過一次。康斯薇露猜測過原因,心想要麼那就似乎幷不是憑藉著單純的想法就能夠發動的能力,要麼就或是因為她比起從前消散了不少,不能再像在教堂那邊,輕易便拂去一個小女孩臉上的淚水。如果硬要說明的話,這種練習就像是要在一塊漂浮在空中的地毯上,找到某個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小小的毛絲凸起一般困難。
她聽到了極其細微的腳步聲——與那些絲毫不介意自己粗苯的靴子會在甲板上濺起多大響聲的水手不同,這個人似乎刻意放輕著自己的腳步,不希望別人發覺自己的存在——逐漸從甲板的一側接近,但她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反正除了伊莎貝拉,這個世界上沒人能看見到她。因此她只是站在柱子的外圍,思索著自己當時抓住伊莎貝拉的手究竟處於一種怎樣的精神狀態,自己又該如何將那一刻重現——
她不經意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一個男人背對著自己,正向船舷邊緣向外探身,儘管他的雙手緊緊抓著邊沿,卻仍然看上去像是隨時都能掉下軍艦一般,一聲極其輕微,就連康斯薇露自己都不確定是否發出的驚呼從她的嗓音逸出,然而這仍然驚動了不遠處的那個男人,他倏然地直起身,回過頭來——
「誰在那兒?」他輕聲問道,一雙如同野狼般的灰藍雙眼在月色下閃著十分警惕的光芒,那一刻,埃爾文•布萊克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一個供職於小報的無名記者,反而像是腐朽黴痕的木頭裡突然露出的一截極為鋒利的刀鋒,剎那間刺穿了空氣,隨著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康斯薇露聽見自己開口了——
「是我。」她說道。
埃爾文•布萊克能夠作為外交團隨行的記者,跟著伊莎貝拉與馬爾堡公爵一同搭乘上這艘軍艦,幷不是原本計劃中的一部分。
瑪德•博克才是。
那天,伊莎貝拉為了福利院的演講而四處尋找瑪德•博克時,分別在她的公寓與任職的雜志社都給她留了言,因此第二天一大早,瑪德•博克便趕來了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宅邸與伊莎貝拉會面,後者將馬爾堡公爵很有可能將要奔赴南非,處理這一次的德蘭士瓦共和國危機一事告知了她,幷提出了希望她能跟隨著外交團一同前往的請求。
然而瑪德•博克拒絕了。
「政治幷不是我擅長的領域,公爵夫人,恐怕我為外交團而寫出的文章,不會像我其他的報導那般令您滿意。」瑪德•博克那時如此說著,聲音嘶啞得就像是她的肺裡流動的不是血,而是煤渣一般。興許是因為起得太早,她看起來有些憔悴,蒼白的臉色為她在嫵媚之外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就如同以往一般,她點燃了一根菸,但嘴脣卻碰也沒碰菸嘴一下,只是讓它在手指間靜靜的燃燒。
「但我隻相信你,」伊莎貝拉懇切地勸說著她,「我不信任其他我根本沒有接觸過的媒體記者寫出的報導能夠達到我想要的結果。」
瑪德•博克微微地笑起來,「我很感激您的信任與欣賞,只是——您還記得,當我第一次在布倫海姆宮與您會晤時,您詢問我為何出身富裕家庭卻仍然要來做這份工作,我是如何回答您的嗎?」
「當然記得——你說你喜歡挖掘人心中的祕密,而沒什麼比當一名記者更適合的職業了。」
「那麼,想必您一定可以理解,像我這樣的人,倘若遇上了一頭看守著藏有無數齷齪齟齬祕密寶箱的巨龍,自然是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打倒,幷向全世界的人展示那寶箱中的故事不可——這就是為什麼我無法跟隨您前往南非的理由,我有一頭惡龍要屠殺,而她如今就藏在著倫敦城中。」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瑪德•博克才吸了一口已經在手指間燃去了大半的香菸,隨即將煙頭摁滅在菸灰缸中,細長的指甲使勁抵在菸蒂上,恍惚間猶如騎士壓在被屠殺的龍頭上的盾牌一般。
「她?」伊莎貝拉反問道,康斯薇露則隱隱約約猜到了瑪德•博克口中的惡龍是誰,下一刻便聽見她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路易莎•菲茨赫伯。」
瑪德•博克說出這個名字時的神情,有著不同尋常的冷酷。
「看看明天的報紙,您就會明白我想要屠殺這頭龍的決心了。」
她又補充了一句話。
馬爾堡公爵倒是幷不主張一定要瑪德•博克跟來南非。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已經在溫斯頓的勸說下,同意在公爵與伊莎貝拉前往南非的期間,運用她手上的人脈進一步繼續打壓瑪麗•庫爾鬆,他自然很樂於看到自己的另一個心腹大患路易莎小姐被瑪德•博克所接手。誰也說不準這次南非的事務需要多久才能解決,而路易莎小姐與菲爾德先生的婚期定在今年3月,要是瑪德•博克能在那之前就完成自己的目標,至少公爵與伊莎貝拉回國後所面臨的威脅就少了一半。
於是,伊莎貝拉第二天一大早便爬起來,心急火燎地等著不出所料又遲到了的paper boy將報紙送來,甚至沒讓男僕熨燙第二遍油墨,就要求安娜拿上樓了。一打開,她與康斯薇露便看見了這麼一條新聞——路易莎小姐目前所居住的格羅夫納廣場19號發生了一起疑似火災。
之所以說疑似,是因為儘管公寓內濃煙滾滾,火警也被觸發,隨後趕來的消防馬車卻沒能在公寓內找到任何失火的蹤跡。不過,因為路易莎小姐幷未發現有任何珍貴的財物被盜,房屋人員均為遭受任何損失,消防員便將此認定為由廚房事故引發的虛驚一場,就離開了。
儘管不知道瑪德•博克究竟是出於什麼恩怨與路易莎小姐對上了,這的確讓伊莎貝拉瞭解了她的堅決。康斯薇露沒有明白引起一場假火災的意義何在,但伊莎貝拉卻信誓旦旦地說這一招一定是瑪德•博克從那由亞瑟•柯南•道爾所寫的偵探系列中得來的靈感,瑪德•博克一定是想借助假火災在宅邸內造成的恐慌,好讓自己溜進去尋找一些證物。不過,在中,那個叫做福爾摩斯的偵探失敗了,而伊莎貝拉在那之後就再也沒能聯繫上瑪德•博克,因此無從得知她是否成功了。
既然瑪德•博克不會跟隨著前往南非,那麼伊莎貝拉便只好為自己再物色一個記者,而康斯薇露就是在此時向她推薦了埃爾文•布萊克——
平心而論,他僅有的兩次與伊莎貝拉的合作,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他有著極為靈敏的政治嗅覺,為福利院的落成儀式所寫的那篇報導甚至成了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扭轉與普威爾市長之間對決局勢的關鍵。康斯薇露有時也禁不住感慨,要是伊莎貝拉的歷史學得好一些,預先知道詹森襲擊與南非外交危機會在此時爆發,幷且藉助著這一點大做文章,她說不定真的能贏得這一場補選——前提是為她撰寫報導的是懂得如何塑造政治形象的埃爾文•布萊克,而非文筆更適合揭露政敵醜聞的瑪德•博克。
看在這一考慮的份上,伊莎貝拉爽快地同意了康斯薇露的選擇。
「公爵夫人?」聽見她的聲音,那種緊綳的壓迫感一下子就從埃爾文•布萊克身上消失了,他偏著頭打量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神情有些困惑。康斯薇露知道他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鐵管的另一邊是否還站了一個人,卻仍然忍不住暗駡自己的魯莽,只要對方再向前走上一步,就能發現這片甲板上除了他以外根本空無一人。
「是的,是我。不過,請——請別再走上前來了,布萊克先生。」
驚慌失措之下,康斯薇露別無選擇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