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186章 •Alvin•Albert•

「馬克西米利安。」

「馬克西米利安!」

「馬克西米利安, gott mit uns——」

埃爾文倏然驚醒, 睜開雙眼, 卻發現叫醒自己的幷非是那來自於夢境中聲聲的低沉呼喚, 而是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的一隻手。他跟外交團的那些勛爵帶上船的男僕們共享一個艙房休息, 每天早上會有值早班的水手過來敲門喚他們起床,埃爾文在夢境中陷得太深, 竟然沒有聽見。他坐起身來, 發覺船艙裡的人幾乎都快穿好衣服了, 要不是有人好心地過來叫醒他,埃爾文非錯過早餐不可。

「早上好。」角落裡有人輕聲說了一句,埃爾文嘟囔著回了一聲, 他的頭昏昏沉沉的, 一半的思緒仍然沉溺在適才那個無比真實的夢中——他又成了那個只有7歲的男孩, 在懵懵懂懂中便被穿著黑衣的大人接到了學院之中, 那是幾棟藏在柏林市郊的灰色大樓, 沒有名字,沒有牌號,甚至沒有開闢出一條讓馬車行走的道路, 所有在那兒工作的人,都只是簡單地將這個地方稱為「學院」, 僅此而已。

在夢裡, 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氣勢洶洶地馳騁在黑壓壓的森林裡,但在現實中, 他記得自己被某個人從馬車上抱下,牽著手走了許久的路,直到露水將他的鞋襪灌得沉甸甸的,他的腦袋也不住地像卡住的風車一般向下一點一點的,眼睛迷濛著幾乎分不出天地的上下,彷彿自己腳踩著的是大樹的枝丫,而頭頂則長著鬱鬱蔥蔥的草地,才最終來到了學院的大門口。

奇怪的是,等他長大以後,這段路的距離卻似乎縮短了不少,甚至讓他分不清那漫無止境地在森林中跋涉的回憶,是否就如同這個夢一般,由於過於真實,而被他的大腦放到了錯誤的歸類中。

「聽說我們後天就能抵達南非了。」另一個聲音從埃爾文的左邊響起,他原本以為這些英國貴族的貼身男僕們,會像傳言一般對自己的主人忠貞不二,絕不將自己在更衣與端茶遞水間聽到的消息外傳,但他隨即便發現這個印象簡直錯得離譜。

所有阿貝泰隆第三分部不惜一切代價都想要從那些參政的勛爵們手中搞到的消息,全都藏在這些男僕的口中。而一旦將他們放在同一個封閉的小房間中,他們自然會在擦洗靴子,清潔勛章,縫補衣服的間隙開始聊天,甚至就像這樣等待著上樓吃早餐的時機,他們也忍不住會討論兩句。只可惜,馬爾堡公爵沒有將他的貼身男僕帶上船,否則埃爾文便能打聽到更多的機密消息了。

「話是這麼說,但是昨天晚上我替勛爵大人更衣的時候,聽見他告訴夫人,我們或許不能按照原計劃在開普敦靠岸了。」某個男僕接茬了,埃爾文沒有抬頭看說話的是誰,只是緩慢地更換著衣服。他的腦袋仍然突突地痛著,在學院受訓的片段斷斷續續地在他眼前閃現著,他分不清那究竟是來自於夢境,還是來自於回憶。似乎在那短短一夜的睡眠當中,他就將10年來在學院的艱辛訓練又統統經歷了一番般。

也就是到了學院的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馬克西米利安。

在那之前,他一直都被稱為「馬利什」,малыш,俄語的「baby boy」。

「我也是這麼聽說的,」一個男僕接過了話茬,「布爾人似乎炸斷了從德阿爾開往德蘭士瓦共和國的鐵路,那是從開普敦取道約翰內斯堡重要路徑——至少勛爵大人是這麼說的,他們昨天還在會議上討論,是否該前往伊麗莎白港,但聽馬爾堡公爵的意思,那個港口似乎還沒有能力接納阿爾伯特親王號這樣的軍艦,如果他們得停靠在那,就得遠遠地將船停下,讓港口的人開快艇前來迎接。」

「噓——別說那麼大聲!」

此前向埃爾文打招呼的男僕出聲制止道。

埃爾文昨天的確隱約聽說了布爾人炸斷鐵路的事宜,這件事幷不是什麼軍事機密,甚至很有可能正被印在全世界的報紙頭條上。之所以沒在軍艦上大範圍傳播的原因,是因為為首的幾名軍官,包括馬爾堡公爵,認為這樣的消息對穩定軍心不利,不願在局勢尚未明朗的時候就將這樣具有煽動性的消息告知士兵,因此便在會議上作出了不將此事外傳的決定,因此即便是男僕們,也不敢公然地討論這件事。

埃爾文•布萊克有理由相信,這就是為何他會在過於真實的夢境中掙扎不出,甚至回想起了許多早已掩埋在記憶深處的景象的原因——

如今的南非局勢,實在是令人太過焦躁了。

他捏著眉間,忍受著彷彿隨時能從太陽穴突圍而出的疼痛,抑制著在自己心間如同灼燒一般的,對未來的不安。為了保險起見,當他待在這艘軍艦上的時候,無論是穆勒少校亦或是阿貝泰隆第三分部都不會有任何人聯絡自己,他必須自行對任何突發情況作出決定,然而,阿爾伯特親王號還尚未抵達南非,他便已經感到事態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掌控,正向著一個隨時會導致他任務失敗的方向奔去——

他不能失敗,他是馬克西米利安,是德意志帝國的黑鷹之子,是從那滾燙熔岩中拔出的冰冷利刃,是皇帝陛下藏在黑暗帷幕後的銳利武器,他肩負著帝國未來的驕傲使命,而失敗是遠比死亡,遠比失去母親,遠比身陷囹吾折磨致殘,更加可怕的事情。

「差不多該到我們用餐的時間了,」某個男僕嘀咕了一句,他們的用餐都有嚴格的規定時間,不得早來,也不得遲到。聽見他這麼說,其他人也都應了一句,紛紛站起身來,埃爾文也不例外。只是,在他伸手去拿洗淨送來,擺放在櫃子中的外套時,他突然記起了剛上軍艦的那個夜晚,穿著這件外套的他是如何撞見了公爵夫人。回想起來,埃爾文隻恍然覺得那一個多小時是這漫長的一個半月中,他僅有的,放鬆而自由的時光,直到被巡邏的水手打斷,公爵夫人悄無聲息地逃走,他才發覺原來討論枯燥無味的文學也能讓他的臉上現出笑容——儘管埃爾文•布萊克,這個來自於蘇格蘭的嚴肅記者實際上不應該微笑,他長得太平庸,太普通,襯不起那該屬馬克西米利安的笑容。

可他還是笑了。

但公爵夫人再也沒有回到那鐵管旁抽菸。

***

阿爾伯特雙手撐在桌子上,緊皺著眉頭看著他面前的那幅地圖。

與原計劃不同的是,阿爾伯特親王號已經在海上飄蕩了整整一個半月了,阿爾伯特原本以為自己在二月就能看到開普敦港口的繁華景象,如今三月即將到來,他們仍然距離開普敦有兩天的船程。

這使船上的士兵都十分地焦躁不安,一星期以來,阿爾伯特接到的鬥毆報告比堆積在他桌面的官方通告還要多,只因為原本以為這會就已經可以歸家的士兵們發覺自己就連最初的目的地都還未到達。倘若要是有戰爭的話,阿爾伯特所帶領的突擊隊原本該是在南非土地上打響第一槍的軍隊,如今從納塔爾省撥去前往德蘭士瓦共和國的軍隊倒是趕在了他們前面,如何不叫這些血氣方剛,滿腔怒火的士兵躁動?船艙下方的□□味一天比一天越發濃烈,就連輕微的磕碰也能引發一場流血事故,讓阿爾伯特確信自己壓下了鐵路被炸新聞的決定是正確的。

伊莎貝拉與溫斯頓都坐在他的對面,後者正輕聲向前者解釋著最新送來的一份報導信件上的一些專業術語的名稱,伊莎貝拉聽得很專心,一邊不時在手中的筆記本記錄著什麼,

這一個半月以來,由於宣稱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有著極其嚴重的暈船病,不得不待在最遠,最安靜的船艙中休息,幷且一日三餐都由安娜照顧,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得以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出現,專心地研究著與南非殖民地有關的歷史與事件記載,每次隨著快艇送上來的,都有她委託範德比爾特家族律師採購的手稿與書籍,那本被她用來記錄有關情報的筆記本,如今已經快要見底了。

阿爾伯特看著她的側臉,知道眼前這個堅毅而又勇敢的女人會毫不動搖地陪伴在自己的左右,是近日來唯一能撫慰他心緒的想法。

當這次的外交危機突然惡化時,阿爾伯特立刻便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將真的要帶領軍隊踏上戰場,而如果這一次的布爾人就跟上一次開戰時一樣狡猾而戰術多變,他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毫髮無傷地從戰場歸來。於是,在阿爾伯特親王號起航一個星期以後,也是伊莎貝拉真正的生日的前一天(在他的軟磨硬泡之下,伊莎貝拉總算告訴了他日期),阿爾伯特在入睡前,詢問了自己即將年滿17歲的妻子——

「如果我不得不為我的祖國而戰,幷且死在了前綫,你會怎麼辦?」

這是一個十分痛苦而殘忍的問題,但阿爾伯特不願等到事態惡化到極致,自己馬上便要端起槍支走上戰場時再去思考自己的妻子是否做好了永遠不會再見到自己的準備。倚靠在他懷中的伊莎貝拉楞住了,然後坐起了身,皺著眉頭看著他。

她該不會埋怨自己不僅英年早逝,而且到死以前也不曾與她當上一場真正的夫妻,或者為她留下一個孩子吧?看著她那嚴肅中帶著幾分惱怒的神情,阿爾伯特禁不住胡思亂想了起來——但這也不能怪他,整整一個星期以來,他的妻子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地引誘著他,害得他每次不得不一討論完話題,就立刻大打哈欠,連晚安吻都不敢給予對方,就迅速縮到床鋪的一角,逼迫自己迅速入睡了。對一個男人來說,沒什麼是比這更加艱巨的考驗了。

「第一,你以後再也不允許說這樣的話。」

又沉默了幾秒鐘以後,伊莎貝拉認真地開口了,她竪起了第一根手指。

「第二,我不會改嫁,如果那是你擔心的。不過,我也不會讓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倘若你也擔心這一點的話。我知道南非距離英國很遠,要是你的靈魂能夠努力地飛躍大半個地球回到伍德斯托克來看看我的話,會讓我非常開心的。」

她竪起了第三根手指。

「第三,如果你去世了,我會很難過,非常的難過,但我幷不會因此就一蹶不振,我甚至可能沒有時間為你而哭泣,因為我會想辦法結束這場戰爭,想辦法完成外交團的使命,無論什麼代價——我知道那是你會希望我去做的,那也是我會希望自己去做的事情,哪怕我幷不完全認可外交團的策略。」

沒想到她在這一點上意外的成熟,阿爾伯特思忖著,看來倒是他多慮了。

然而他肺部的空氣隨即便被一個用力的擁抱全部擠出,伊莎貝拉幾乎是要把他擠進自己身體當中一般地死死地摟著他,他的心臟幾乎是貼著她的心臟在跳動,他的血管只要努力一點便能與她的血管相連,伊莎貝拉毛茸茸的腦袋埋在他的脖頸處,像棲息在肩頭的一隻棕□□頭鷹,隨即他便聽到一個極輕的聲音,似乎是透過骨胳而非耳朵般捕捉到——

「plea色 don』t die, Albert.」

他也抱緊了她,比她用盡全力的擁抱還更要用力,但他無法給出任何承諾。

「因為我真的很不喜歡你們外交團現在想出的那個策略——和平殖民統治德蘭士瓦共和國。」

接著,他又聽見她在他耳邊說道,霎時間便衝散了彷彿正在生離死別一般的沉重氣氛,兩個人都禁不住笑了起來。

不過,隨著事態的惡化,以及伊莎貝拉在這一個多月中的學習,如今,她與阿爾伯特在南非事務就英國該如何處理上總算達成了一致。

只是那得來的幷不容易,伊莎貝拉的想法幾乎每天都因為她吸收到的知識而改變,她會因為布爾人是如何殘忍地屠殺南非土地上原住民而感到憤慨,一度認為他們幷不值得獲得獨立。因為他們只會在擴張土地的過程中,無情地將任何居住在版圖上的居民屠殺殆盡,留下婦女與未受過軍事訓練的青壯年用作勞力。德蘭士瓦共和國如今仍然保留著奴隸制,那些戰俘會被有錢的礦主買下,逼迫他們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下開採礦藏,或者從事勞作。至少在英國的殖民統治期間,由於英國法律廢除了奴隸制,這樣殘忍的行為會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

但同時,伊莎貝拉也向阿爾伯特分享了她從布爾人記載的歷史中所看出的真相——英國想要德蘭士瓦共和國這塊土地成為殖民地的原因一直都在於這片土地所能産出的財富,英國人幷不在乎布爾人在這片土地上能否舒適地生存下去,他們貪得無厭地要求更多的金礦收入,要求共和國的人民繳納更高的稅款,不在乎除了礦藏以外這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科技進步,對外貿易等等一切至關重要的方面。這種粗暴的殖民統治也幷非是伊莎貝拉樂於見到的景象。

他們誠懇地就這個問題討論了整整一個星期,阿爾伯特認為弱國被強國殖民統治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伊莎貝拉卻也指出了一個關鍵——不像澳大利亞還有加拿大,大部分的國民組成都可以算作是英國人的後裔,與英國人說著同一種語言,分享著同一種文化與榮譽感,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主要組成是荷蘭人,官方語言是荷蘭語,文化上也更偏向荷蘭,而非英國,更不用說四周還環繞著其他國家的殖民地。英國在這片土地上付出的金錢與人力將要遠勝於其他的殖民地,如果德蘭士瓦共和國願意出讓金礦的開採權,用失去的收入換回國家的主權,那麼英國既可以保留在這片土地上獲取的財富,也不需要大量的投入來維護這片地區的穩定。

阿爾伯特與溫斯頓都同意了這個觀點。恰好此時,由於變化迅速的國際形勢,外交團必須放棄原先的外交策略,阿爾伯特便以他與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聯合名義,提交了一份新的方案,經過好幾天沒日沒夜的探討,修改,爭論,妥協,這最終成為了外交團抵達德蘭士瓦共和國以後將要採取的外交策略——

阻止第二次布爾戰爭的爆發,讓德蘭士瓦共和國以交出金礦管理權,以及給予共和國內英國僑民公平的選舉權,就業權,受教育權等基本權利的條件,獲得大不列顛帝國承認德蘭士瓦共和國擁有完全自治權的獨立國家的宣稱

通常而言,這種內部的報告幷不需要走那一套繁瑣的批准流程,只要私下獲得了內閣的許可,便可以執行。但是,出於對近來形式的考慮,阿爾伯特幷沒有將這份草案報告給內閣,而是直接提交給了維多利亞女王陛下。

而那是一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事了。

一天前,阿爾伯特受到了維多利亞女王陛下親自回復的電報。電報上表明,她,威爾士王子殿下,以及一半的力求和解的保守黨成員都贊成這一外交策略;然而,她與索爾茲伯裡勛爵就這一策略的探討結束得十分不愉快,這位向來在外交策略上以溫和穩重著稱的首相公然在會面上指責女王陛下棄她在海外的僑民利益於不顧,更因為女王向來對德國抱有的親密態度,而認為女王陛下贊成這個提議是因為不願破壞自己與德國之間所具有的良好私人關係。惹得女王陛下勃然大怒。

主戰派與主和派之間的激烈鬥爭,正是導致阿爾伯特親王號不得不在海上多待了一個月的原因。

而阿爾伯特很清楚這背後的主使人是誰。

瑪麗•庫爾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把可以幫助大家理解南非當時的政治勢力分佈的地圖,放在了讀者群的相冊裡,以及在微博上也發了,那張地圖可以幫助大家更好的理解當時南非的局勢,以及章節中提及的地點都位於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