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Isabella•
非常奇怪的是, 那些運輸船幷沒有將伊莎貝拉等人送到開普敦的港口, 而是繞到了山後一個較小的私人碼頭, 為這趟短途的運送平白無故地增添了30分鐘的路程。
原本是不需要那麼久的,然而這艘運載著貴族們的運輸船不得不開得很慢,遠遠地被其他船隻甩在身後。因為那些哭哭啼啼的貴族夫人剛一上船,就立刻嘰嘰喳喳地抱怨開了,不明白為什麼開普敦會用這麼一艘既不豪華,也不舒適的運輸船將她們送到港口, 又埋怨船長開得太快, 讓她們這些還沒來得及吃早餐的女士們都犯噁心了。
心情本就十分焦慮的伊莎貝拉見到此情此景, 便趕緊找了一個最遠的座位, 與扮成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安娜一塊坐在那兒——喬治與溫斯頓都算是貴族, 因此也被安排來了這艘船上,除了他們兩個以外, 船艙裡還有兩名沒有軍銜的子爵,就算是剩餘的外交團成員了。只是溫斯頓一聽說他們不在開普敦港停靠,就立刻前去船長室詢問原因了,這會正陰沉著臉從樓梯上走下船艙,那神情不可能意味著什麼好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等他一走到近前, 伊莎貝拉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開普敦肯定已經知道了阿爾伯特親王號入港的消息, 也知道還有一部分外交團成員會來到城裡,為什麼我們還要被送去另外一個港口?難道是打算讓我們都好好更衣,好來一出盛大的——」
「不是這個原因, 」溫斯頓的語氣比他的臉色還要鬱悶,他重重地在陳舊的碎花布沙發上坐下,屁股下登時傳來了布料不堪重負的響聲,「開普敦城內發生了□□,許多人民都認為戰爭會爆發是因為外交團沒有及時來到南非與德蘭士瓦共和國談判的原因,他們這會正在開普敦港那兒等著我們呢,相比較之下,拿著火把走進村莊狩獵女巫的獵人說不定都比他們要友好一些。因此開普敦市長才派出了這些不起眼的運輸船將我們送去一個私人碼頭,他會將我們安頓在他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到英國政府派遣船隻來迎接我們以後再將我們送去。」
「開普敦的居民怎麼會這麼認為?」伊莎貝拉皺起了眉頭,「他們應該明白阿爾伯特親王號在直布羅陀港口停留了一個半月幷不是我們的決定——」
溫斯頓從懷裡甩出了一份皺巴巴的報紙,「這是我從船長室拿來的,」他說著,揉了揉鼻子,「把你這話跟塞西爾•羅德斯說去吧。」
「你究竟聽命於誰,大英帝國政府,抑或範德比爾特家族,馬爾堡公爵?」
下面則是一張阿爾伯特與威廉在教堂裡握手打招呼的照片,顯然拍攝於幾個月前的婚禮上。
伊莎貝拉看著在報紙頭版上的標題,愕然得說不出話來。
「這份報紙是一星期前的了,連續整整半個月,直到如今,報紙上都是這樣的論調。我已經打聽過了,這樣的言論最早是從塞西爾•羅德斯控制下的一家報社傳出來的。」溫斯頓恨恨地說道,「他們聲稱,範德比爾特家最近開闢的南美洲生意,不過是為了遮掩向西班牙與古巴兩方提供武器走私的這個祕密。同時還說範德比爾特家族已經從攪和殖民地戰爭這件事裡嘗到了甜頭,賺到了大筆大筆的錢財,於是這一次,他們就決定與阿斯特家族聯手,挑起德蘭士瓦共和國與英國之間的殖民戰爭,好以此繼續自己的武器走私生意。而這就是為什麼馬爾堡公爵要在直布羅陀海峽耽擱了整整一個半月的原因,你要說這件事跟塞西爾•羅德斯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可不信。」
康斯薇露在心中發出一聲驚呼,伊莎貝拉抑制著想要向她看去的衝動,只是在心中安撫著她。儘管明白得可能沒有她那麼深刻,伊莎貝拉也能大致清楚這種謠言對範德比爾特家的生意影響有多大,與英國公爵勾結這件事就算了,損害的大多是阿爾伯特的利益,但是走私武器可不一樣——
這不是後世,發明生産販賣武器的公司還能光明正大地在股市上市,公然政治獻金給許諾會在戰爭中使用他們的武器的總統候選人。為了走私武器而挑起一場在道義上為人不齒的戰爭,只會給範德比爾特家族頭上扣上一頂戰爭販子的帽子,會不會損害與阿斯特家族之間的合作另說,除了鐵路以外的生意都會因此受到不少的影響,也會讓支持康斯薇露在古巴生意的威廉遭到家族其他成員的質疑。
然而,他們在軍艦上的一個半月裡,卻從未收到過任何一封來自威廉的電報抱怨此事,只有兩三封電報告知了康斯薇露古巴生意的收益,就某些古巴莊園和土地的事情詢問了她的建議,提了一句菲爾德家族已經破産了,除此以外便沒什麼。
就這一點而言,他倒還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父親。
「塞西爾•羅德斯為什麼要散播這樣的謠言?」伊莎貝拉追問道,「這根本不合常理,塞西爾•羅德斯與張伯倫先生的私交極好,他應該是站在阿爾伯特的這一邊的,而不是——」
她想說瑪麗•庫爾鬆,卻又覺得這麼說不大準確,塞西爾•羅德斯看起來更像是利用了瑪麗•庫爾鬆宣揚的這個謠言來達到自己的某個目的……但這又是為了什麼呢?他一直向英國政府與阿爾伯特親王號供給著南非的情報,可他從來沒有提到過開普敦城內正流傳著這樣的謠言,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伊莎貝拉越想越覺得不對,但從她的欲言又止中瞭解到了她想說些什麼的溫斯頓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塞西爾•羅德斯與庫爾鬆夫人合作能得來什麼好處?塞西爾•羅德斯只會巴結殖民地辦公室的頭頭,好讓對方支持自己在殖民地的行動。庫爾鬆夫人得罪了威爾士王子殿下,張伯倫先生如今又倒向了親皇派,便絕不可能將庫爾鬆勛爵培養成自己的接班人。你可別小看塞西爾•羅德斯,他這人精明狡詐得很——」
「如果他們都想要這場戰爭爆發呢?」
伊莎貝拉聽見自己低聲唸叨了這麼一句,至於這個結論是怎麼蹦入她的腦海裡的,他卻不知道。從手包裡掏出自己的筆記本,又掏出了那張畫滿了記號的地圖,伊莎貝拉放在沙發前的小幾上,她有預感,這些記錄能幫她找到適才那句話的源頭,以及它接下去的內容。
溫斯頓起先沒明白那本不起眼的黑封皮本質意味著什麼,直到他隨手翻開了兩頁,又展開了那張地圖的一半,便霎時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如同淘金礦的工人發現了金砂一般地迅速將兩者從桌上搶了過去,湊在自己面前細細讀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是怎麼得到這些資料的,」他壓低了聲音吼道,一臉欣喜,彷彿找到了寶藏的湯姆•索亞一般興奮不已,「這可都是隻有外交團核心成員才能接觸到的消息,還有這地圖,上帝啊——我發誓,一到開普敦,我就要立刻速寫一份下來。」
「我是怎麼得到這些消息的幷不重要,」伊莎貝拉又將筆記本與地圖從他手上奪了回去,「關鍵是,這些資料也許能幫助我想清楚目前情形的一些疑點。自從今天早上聽說戰爭爆發以後,我就一直有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
「那是因為阿爾伯特要帶領著英國海軍艦隊前往前綫戰鬥,而你害怕他會出什麼事。」溫斯頓譏諷地回了一句,「別告訴我,你現在正考慮著什麼不切實際的,像是要結束這場戰爭之類的想法——」
「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伊莎貝拉平靜地迎上他眼中那不屑嘲諷的神情,「難道這不正是外交團最初的任務嗎——和平解決大不列顛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之間的爭端,你想告訴我這也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嗎?」
「難道你看不出來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想要結束這場戰爭嗎?」溫斯頓的神色從鄙夷換成了難以置信,就像看見了既讓他感到氣憤,又對此無可奈何的事情一樣,兩手一攤,差點打到了坐在一旁的安娜,「我們這些軍事學校出身的士官也好,阿爾伯特親王號上的那些突擊隊士兵們也好,德蘭士瓦共和國也好,德國也好,荷蘭也好,英國也好,美國也好,塞西爾•羅德斯也好,每一個都盼著這場戰爭能夠爆發,你自己適才不也這麼說了嗎?那麼,你該如何以區區一位公爵夫人的力量,去結束一場全世界都樂見其成的戰爭?要我說的話,你能帶著那頂奢華過度的皇冠與項煉逃出開普敦都不錯了。要知道,在那些居民的眼裡,每一顆鑽石和藍寶石上都流淌著南非人民的鮮血——」
「你說得對,他們都想要這場戰爭爆發……」伊莎貝拉喃喃地說著,壓根沒有聽到溫斯頓的後半段話,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只顧著從記憶中搜尋擷取著能證明她想法的片段,溫斯頓似乎還說了些什麼,但是她已經不在意了。他大可以隨意地譏諷她的想法不切實際,不合常理,是要她瘦弱的胳膊與整個世界的力量而對抗,但事實就擺在她與溫斯頓面前——
這場戰爭不是沒有被結束的可能性,因為它爆發的是如此的不合理,如此的迅速,它是是一個多方利益牽扯,鉗制,誘引,煽動之下下匆忙生出的早産兒,如同還未成年就被迫趕去鬥獸場的小獅子般被草草地放置在世界舞臺上,因此即便她是獨自一人站在場上,沒有盾牌,沒有武器,沒有盟友,她也幷非全然沒有獲勝的希望——
我們該下船了,伊莎貝拉。
康斯薇露柔聲提醒著她,迫使她不得不收回已經成型而逼近最終答案的思緒。伊莎貝拉向窗外望去,果然便能看到一個中型的碼頭在幾百英尺等著他們,上面稀稀疏疏地站了十幾個人,似乎正等著迎接他們。再過去兩個泊位,先前運載著行李與平民的運輸船就停在那兒,船上搭載的人似乎才剛剛下船,正無所事事地站在碼頭的一邊,有幾個人則幫忙著從船艙裡將行李卸下,大大小小的箱子堆了一地,也不知道開普敦市長的府邸有沒有足夠的地方能夠放置這些物品。
範德比爾特家也做船運生意,因此只是瞥了一眼掛在碼頭上方的木牌子,康斯薇露就認出這是一家位於南非的,專門做原材料進出口的英國船運公司,他們乘坐的運輸船多半也屬這家公司。開普敦港的泊位利用率很高,尤其是緊俏的深水泊位,時常會出現大型運輸船不得不在港口外等待泊位空閒的事,因此但凡有點實力的公司都會選擇買下一塊港口,用做自己的私人卸貨碼頭。
看見伊莎貝拉突然抬起頭,溫斯頓也跟著扭頭向窗外看去,「那恐怕就是開普敦的市長及他的夫人,」他說著,指著為首的那兩個人。「即便還隔著好幾百英尺,我也能看見對方眉毛上掛著的鬥大的汗珠。真難為他們,在這麼猛烈的太陽下還要穿著全套的西裝,為這些嬌貴的貴族夫人等上那麼老半天。」
溫斯頓沒有說錯,南非這時的天氣可一點也不適合穿著英國的服裝,在軍艦上還好,暖洋洋的海風會從窗戶吹拂而過,帶來一絲絲的涼意,一旦到了陸地上,便要經受非洲陽光無情的炙烤。因此,運輸船還尚未靠岸,那些貴族夫人們就都迫不及待地讓自己的貼身女僕為自己支起了洋傘,遮擋著玻璃窗外逐漸猛烈起來的太陽;同時還不忘從手包裡拿出一把扇子,優雅地為自己扇動著。
面對這情形,伊莎貝拉只好謊稱自己的貼身女僕下來的晚了些,沒能來得及趕上這艘運輸船。溫斯頓便順勢紳士地提出了為伊莎貝拉打傘的提議,總算是在這件事上混蒙過關了。隨著船身的輕微震動,運輸船在碼頭停靠了。按照慣例,地位最高的,身為馬爾堡公爵夫人的伊莎貝拉得第一個下船,因此她一手挽著安娜,一手提著裙子,踩上了舷梯,溫斯頓緊跟在她的身後,費勁地舉著那把嬌小的洋傘。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遠處雨霧繚繞的高山,像被削平了的石板般倒扣在大地上,別有一番宏偉的氣勢磅礴,是在英國與紐約都看不到的景色。絲絲縷縷的雲彷彿從香薰煙爐中緩緩燃起的白氣,又似是服裝店裡高高掛起的來自日本的白色薄紗,輕柔舒展地散在山邊,如同光暈般環繞著發灰的山石,而深綠色則如同潮水般衝破了雲霧的封鎖,從半山腰傾瀉而下,鋪滿了整塊大地,直到岸邊才突然剎住,鑽入了細碎白沙的懷抱;一棟棟白色的小屋恍若一枚枚或埋或掩或露的貝殼,帶著幾抹閃耀的色彩點綴在其中,就連衝上碼頭木板路的海水也帶著翡翠般的顔色,像是眼前這美麗的母親之城的倒影。
「歡迎來到開普敦,公爵夫人!」
也許是為了彌補要在一個私人碼頭避人眼目地迎接一群英國貴族的到來,開普敦市長臉上的笑容十分尷尬,嗓門也大得出奇,伊莎貝拉只是停頓了兩秒欣賞了一下開普敦的景色,他就像是唯恐她不願下船般地嚷開了,「我是開普敦的市長,託尼•普拉託,這位是我的夫人。我們在市長府邸裡為你們準備好了熱水與食物,一過去你們便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一番——在軍艦上的生活恐怕不怎麼樣,我猜?」
狼狽的討好與欲蓋彌彰在他這短短的兩句話內暴露無遺,說明溫斯頓此前看見的汗水也有可能不是熱的,而是緊張的。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拉扯一般地將伊莎貝拉從舷梯上扶了下來,又向著後面的那些貴族夫人們招呼道,「夫人們,我想你們肯定也不願意在這個悶熱簡陋的碼頭上多待吧?」他喊道,「已經有馬車在碼頭外等著我們了,只要你們能……」
後面的話,伊莎貝拉沒有聽下去,她的目光仍然流連在遠處高地上的城市景色裡,向前走了幾步,踩在碼頭上鋪著的一塊塊陳舊的藍色的地毯上。那姑且算是遮掩了木板地上的泥濘,讓貴族夫人們的昂貴皮鞋不至於被弄髒,她的腳在裙子下輕輕剁了剁,又踩了踩,確認自己此刻確實已經不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而是真正踩上了堅實的大地。
這就是南非,康斯薇露,我們終於到了。
但她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答覆,只看見康斯薇露從另一邊正在卸貨的運輸船處飄過來,還在奇怪她怎麼會到那邊去的時候,就聽見她在心中焦急地說道——
埃爾文•布萊克不見了,伊莎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