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Isabella•
第二天一大早, 趁著清晨還在沉睡之中, 霞曦未曾驚醒大部分城中的居民, 外交團的大部分成員就在開普敦市長的帶領下,悄悄地趕回了此前他們下船的私人碼頭。
他們連夜為自己找來了兩艘私人遊艇,所有者是在開普殖民地擁有土地的兩位英國勛爵,如今第二次布爾戰爭打響,他們正想搭乘著自己的遊艇趕回英國去,免得遭受戰火的波及, 自然不介意把外交團也捎帶上, 伊莎貝拉將自己帶來的最為昂貴的珠寶與服飾也交給了他們, 請那些夫人們替自己送回布倫海姆宮。
那時, 伊莎貝拉與康斯薇露幷肩站在窗邊, 一同目送著他們離開市長府邸。那些一個個走上馬車的貴族們看起來都像是僥幸逃離了絞刑架的犯人,臉色蒼白勝雪, 神色憤怒又惶恐,那些夫人們不再矜貴而小心地在攙扶中踏進馬車,像是要把還帶著尖利銳角的寶石珍而重之地收入珠寶盒般,她們一個個鑽入車廂的速度之快,簡直就像是豐收時的一堆土豆, 哧溜地便順著匝道滑入了包裝袋中,頭也不回一下。
「我幷不責怪她們, 」伊莎貝拉輕聲說,手扶著淡藍色的薄紗窗簾,「這就是塞西爾•羅德斯的目的, 他想讓外交團被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而他的確手段了得。」
留在開普敦的不僅僅只有伊莎貝拉,安娜,和溫斯頓,還有埃爾文•布萊克,及另外兩個被別的報社僱傭隨行的記者。在午宴過後,開普敦市長將他們都召集起來,開了一個簡短的會議,好打聽打聽他們接下來有什麼計劃,伊莎貝拉看得出他儘管因為怠慢了外交團而愧疚惶惶,內裡卻藏著一股想要趕緊將他們都打發走的勁,要不是怕他們繼續留在這會給他惹出什麼麻煩,要麼就是他心裡還有別的計算,伊莎貝拉因此便留了個心眼。
那兩名記者率先發話了,他們年紀極輕,都是20歲上下的年紀,有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稚嫩之氣,打算結伴前往德班港,奔赴戰場的第一綫,好及時記錄下大不列顛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交戰情況,因此他們將會從海路取道伊麗莎白港,等到了那兒以後,再找是否有小船願意將他們帶去德班港。開普敦市長一聽,便立刻滿嘴答應著,說不少商船會同時在開普敦與伊麗莎白港停靠,他可以為記者們聯繫上其中一艘,讓他們搭個順風船。
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將市長殷勤的嘴臉全看在眼裡,伊莎貝拉沒有點明自己的目的是什麼,只是簡單提了一句她,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以及溫斯頓將會一同前往德阿爾,那是連接整個南非的重要樞紐城市,雖然德蘭士瓦共和國炸掉了部分的鐵路,但仍然能從那兒取道許多北面與東方的主要城市,如此便不會將她的最終目的地暴露。
然而,這樣顯然不能使開普敦市長不死心,還是旁側敲擊地問著伊莎貝拉會在德阿爾停留多久,要是有什麼突發事件該如何聯繫上她,等等,時不時還穿插著幾句對她的勸說,暗示他仍然有能力為伊莎貝拉找來一艘返回英國的商船,現在趕回不列顛還來得及,只是全都被伊莎貝拉一一輕描淡寫地打發掉了。
至於埃爾文•布萊克則更甚,只是一句平平常常的「我還沒想好呢」,便將開普敦市長噎得無話可說。不過,看似毫無計劃的他,決定離開開普敦的時間也與另外兩組人馬相同,都是今天下午。伊莎貝拉在心中向康斯薇露提議過是否要邀請他同行,但後者拒絕了。
我想,他大概更願意獨自旅行,伊莎貝拉。康斯薇露沉靜地答覆道。
那顯然是一個基於昨晚他們的對話而得出的結論,伊莎貝拉的好奇心就像貓爪子一般在胸腔裡抓撓得慌,但她總算按捺住了衝動,沒有多問什麼。
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其實根本就沒人能夠離開開普敦。
因為暴雨在那天下午毫無徵兆地來臨了。
當時,伊莎貝拉還在與安娜一起收拾箱子——為了掩飾公爵夫人的身份,她決定一出開普敦,就換成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裝扮,而安娜也會穿上男人的服飾,這樣不僅可以加快旅程的速度,還可以避免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因此,光是偽裝用的工具與服飾就將一個行李箱裝得滿滿當當的,好在拎著倒是不重。
就當安娜拿出了另外一個箱子,將它攤放在床鋪上時,就像有誰突然拉動了燈光的開關,前一秒還鋪撒著溫柔日光的房間猛地陷入了昏暗之中,緊接著響起的就是窗外傳來的尖厲呼嘯聲,伴隨著樹枝抽打房屋發出的劈啪聲響,伊莎貝拉,安娜,還有康斯薇露都趕忙奔來窗前,向外望去,此時迎接她們的已是甩在玻璃上的,鵝卵石大小的雨珠,它們如同像子彈一般地疾速從天空墜落,射在窗戶與屋頂上,發出的嘩嘩聲與狂風的呼嘯,頓時便洗刷掉了耳中世界上所有的其他聲響。
再向外看去,就只能看見遮天蔽日的烏雲,將眼前這昨日還美麗的就像鑲嵌在海灣裡的一塊翡翠般的城市,變成了沉浮黑灰間的一小片稻草,窗外的那顆足有四層樓高,幾人才能合抱的大樹在颶風中就像是小孩騎馬玩的一根樹枝般柔弱,被吹得搖頭晃腦,枝葉掉落了一地。有幾個僕從撐著傘想衝出去將停在車道上的馬車拉回馬廄裡去,這會卻隻敢縮在馬車的一側,牢牢抓著車轅,才能勉力使自己與馬車都留在原地。有個大膽點的伸手解開了正緊張不安地嘶鳴著的馬匹鞍轡,免得受驚嚇的馬匹會帶著馬車一起跑走,那兩頭恐懼不已的生物如蒙大赦,一頭向外奔去,一頭則向後院奔去,隨即只聽得微不可聞的哢啦一聲,一截粗大的枝節從大樹上折斷,不偏不倚正砸在馬匹身上,那馬四蹄一歪,登時倒在地上,只見它的腦袋痛苦地抽動了幾下,便沒氣了。
在那個狂風驟雨襲來的下午,那不是唯一逝去的無辜生命,可誰也沒法統計開普敦城裡究竟因此而死了多少人,因為在那之後暴雨持續了整整一個星期,整個城市都陷入了癱瘓之中,大雨衝毀了街道,還包括地下鋪設的電報導綫與電纜,導致整個城市都失去了電力,沒有人能聯絡外界,沒有商鋪能夠開門,沒有商船能夠進港,沒有火車能夠進站,也沒人能走出家門一步,更別提想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開普敦市長不得不在城市的每個區域中組織起了幾個志願者隊伍,將別處富餘的資源——食物,煤油,還有修補房屋的材料等等,送去有需要的人家中,許多人的生活才得以因此而勉強延續下去。
溫斯頓,那兩名記者,埃爾文•布萊克,還有以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身份出現的伊莎貝拉都加入了志願者的行列。每天,他們都能從街道上找到好幾具屍體,既有動物的,也有人類的——有些是冒險出門的人不慎滑倒在路邊,而後被街道的積水淹死,有些則如同那匹馬般,不幸被折斷的樹枝砸中,沒能及時得到救治而痛苦地死去,還有那些窮困潦倒無家可歸的人——開普敦市長把自己一半的府邸都開放了出來,還號召其他區域的教堂與福利院效仿,為這些沒有去處的人們提供居所,只是,有許多的流浪漢都死在了冒雨前往那些場所的路上。
伊莎貝拉作為志願者的工作正是在市長府邸中照顧那些暫住的流浪漢們,給他們發放蠟燭和毯子,以及登記他們的身份消息,到了暴雨持續的第六,第七天,前來庇護所的就不只是無家可歸者了,還有許多房屋被毀的本地居民,他們似乎早已忘記了眼前這個男孩也是外交團中的一員,眼裡只有對這場天降之罰的恐懼,對伊莎貝拉自報的名字毫無反應,甚至有些人還與她攀談了起來,友好得就像是他們從未試著想要在外交團到來開普敦那天襲擊成員一般。
不過,只有從他們口中,伊莎貝拉才能得知開普敦城的受災情況有多麼嚴重,又有多少人是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死去的,她私下默默做了記錄,與溫斯頓每日出去傳遞物資時遇到的屍體交叉比較,便驚駭地發現開普敦城中每日少說都要死去上百人。這麼多的屍體必須要被立刻運送走,免得汙染城市水源,造成瘟疫爆發,然而每個人都只見過特別加高加固過的馬車前來收集屍體,卻從來不知道它們被運去了哪裡,
等到暴雨來臨的第九天,這個謎團就被解開了。
伊莎貝拉直到很久以後才從他人的口中瞭解到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為等她意識到事態不對時,已是康斯薇露與安娜,一個在心中,一個在現實中,幾乎同時焦急地將她從睡夢中喚醒,告訴她宅邸內部被人惡意放了一把火的時候了。
她那時還尚未清醒,兀自以為還在夢中,慌慌張張地跌下床,險些分不清南北,假髮歪東倒西地扣在腦袋上,剛披了一件外套,穿了一雙鞋子,就聽見「嘭」地一聲,埃爾文•布萊克一腳踹開了她的房間門,一股刺鼻的濃煙跟隨著他一同大步流星地躥入房間內,與此同時,原本站在她身旁的安娜就像是一條受驚了的響尾蛇一般彈跳而起,箭一般地向埃爾文•布萊克衝去,手中有什麼在閃閃發光——但埃爾文•布萊克靈活地繞過了她,步伐不停地向伊莎貝拉撲來,一手將她撈起,抗在肩上,接著便弓著腰向外跑去。
安娜那時楞住了,一瞥之間,伊莎貝拉只來得及看見某種複雜的,凶狠的,晦澀難明的神色從她眼中一掃而過,接著便被彌漫而起的濃煙所遮蔽——直到那時伊莎貝拉才知道一棟鋪滿了墻紙與布料的木頭房子燒起來有多麼迅速,從安娜搖醒她到埃爾文•布萊克闖入不會超過2分鐘的時間,然而火勢卻已蔓延上了二樓,逼得她喉嚨發緊,咳嗽連連,眼淚直流,鼻子裡像是被塞滿了煤渣,一絲縫隙也不留給空氣流通,所幸的是埃爾文腳步穩健又迅捷,僅只幾十秒的功夫,伊莎貝拉便被帶到了雨夜中,她抬手抹去臉上的黑灰,勉強眯著眼睛向仍然在跑動的埃爾文•布萊克身後看去,而那幾乎是她兩輩子加起來見過的最恐怖的景色——
窗外暴雨連綿,屋內卻焰火滔天,天無半分月色,城裡狼煙四起,鬼哭狼嚎,宛若地獄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