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第206章 •charlotte•

「布萊克先生, 太好了, 你沒有死——」

只是在接觸到那雙熟悉眼睛的剎那,全身上下仍然處於緊綳狀態的夏綠蒂就放鬆了下來, 一把撲進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臂彎中。霎時間,恐懼回來了,驚慌回來了, 痛苦回來了, 悲傷也回來了, 她抱著那手臂想大哭, 卻只聽見自己發出了乾嘔的聲音,胃裡排山倒海地有什麼想要跟著瞬間湧上的強烈情緒一起衝出她的身體。夏綠蒂只來得及在瞬間放開他, 扭過頭去,只聽見「唔哇」一聲,空空如也的肚子隻甩出了幾口胃酸,燒得她喉頭火辣辣的。

她使勁揉了揉眼角, 將那些結塊了的眼屎都擦去了,這才得以完全睜開雙眼, 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嚥了咽口水潤潤火燒火燎的喉嚨, 這才轉過身來。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年輕男人幷不是布萊克先生,他遠比布萊克先生要英俊得多, 一頭金髮在這昏夜勝似皎皎月光,只有那雙眼眸透出的神情是與布萊克先生一致的。夏綠蒂困惑地走上前了一步,仰著頭打量著他。「你是布萊克先生的弟弟嗎?」她小聲地問道。

「我叫馬克西米利安。」眼前那男人開口了, 他的法語很好,一點兒蘇格蘭的口音都不帶,聲音低沉醇厚,「埃爾文布萊克是我曾經偽裝的一個身份。」

沒等夏綠蒂能問出更多的問題,他就向馬車擺了擺頭,「上車,我好把你送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再磨蹭下去,巡邏的士兵就會發現我們了。」

夏綠蒂這才發覺馬車不知什麼時候開到了一條小巷中,這種巷子不像大路,不可能配備電燈,而那頂懸掛在頭頂的老式煤油燈早就燃盡了,將小巷籠罩在一片暗暗的陰影下,得以使任何發生在這兒的事情都避人眼目。布萊克先生——或許現在她該改口叫馬克西米利安了——將打暈過去的史威默太太與另外兩個男僕拖上馬車後座,把他們的雙手雙腳用衣服綁了起來,嘴裡也塞進了襪子,還順手扯下了史威默太太的長靴,以及那兩個男僕身上披著的長斗篷,這才關上了車門。

「穿上。」他簡潔地吩咐著,將其中一件斗篷扔給了夏綠蒂,「把頭遮著。」

接著,他就一把抱起了夏綠蒂,將她放在前面馬車夫乘坐的木板上,讓她把雙腳踩在那雙長靴上,又用斗篷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這麼一來,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她就像是一個個子嬌小的女人,而非一個瘦弱的孩子。隨即,他也一步踏上馬車前頭,揚了揚手中的鞭子,輕喊了一聲「駕」,便驅使馬匹前進了。

夏綠蒂原本還擔心他們這輛馬車在大路上會很顯眼,卻馬上發現她想錯了。深夜時分正是各色貨運馬車來來往往的時分,沒人會多看他們一眼,怪不得史威默太太敢在這時候把一個大活人運出去。有些馬車是搬運潲水桶與垃圾去往城外,沿途留下了一片惡臭味;有些馬車則是將城外新鮮的蔬菜水果運送進來;還有一些是軍隊的運貨車,夏綠蒂只能猜測上面裝著的也許是彈藥槍支。

因此,她放下心來,又扭頭去看馬克西米利安,他緊緊抿著嘴,刀削般的側臉緊綳著,神情處處透著不想與她多談的意味,但夏綠蒂才不管那麼多呢,她要是這樣就會被嚇住,那麼在火車上也不可能有那個膽子向公爵夫人一行人搭話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壓低了聲音問道,「你一直就待在霍爾丹少校的宅邸附近沒有離開,對不對?所以你才會發現史威默太太試圖綁架我——」

馬克西米利安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雙眼中那銳利的光芒柔和了下去,一時間,夏綠蒂只覺得自己有那麼多的疑問想要詢問他,有那麼多的事情想要與他傾訴,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父母去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己如今的孤苦無依——明明她與他幷不親近,在這之前從未有過一段超過五分鐘的談話,留下那扇窗戶也是為了感激他在火車上保護自己的舉動,可這一刻,夏綠蒂只覺得這個她一無所知的男人突然成了自己在全世界唯一擁有的依靠。

「知道那些關於我的故事對你沒有好處,夏綠蒂。」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馬克西米利安突然開口說道,「它們只會讓你陷入危險的境地,上帝知道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獨自活在這世界上已經足夠波折了,我不希望再增加任何風險的因素,更何況,這也對我想要把你託付給的夫婦不公平——」

「夠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夏綠蒂一下子激動起來,她的眼圈瞬間便紅了,嗓音也嘶啞了起來,「不要再把我隨便託付給某個人了!我的父母把我託付給那間旅館的人照料,他們卻一等退房時間到了就把我趕出去,一分鐘都不願意多等!公爵夫人把我託付給了霍爾丹少校,可轉頭他的女管家就想把我像賣掉一頭母豬一樣賣掉!現在你又想要把我託付給別人——我不是一個被隨意丟下拾起的物品,別人想怎麼安排我的命運,想讓誰來照顧我就隨心所欲地操弄,我已經受夠了被拋棄了——要麼你就讓我現在下車,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要麼你就帶上我,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能幫得上手。我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我會溫斯頓那套摔跤術,我會拿槍,我會拿刀,我什麼都願意做——」

「好了——好了——好了——我說,好了——」馬克西米利安興許這一生都沒有遇到過一個小女孩在自己身旁用哭腔控訴著自己,他一隻手掌著韁繩,另一隻手僵硬地將夏綠蒂摟進了自己的臂彎,手指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傻姑娘,你什麼都不懂,我哪怕現在把你丟下,讓你獨自生存,也比跟著我闖蕩要好。」

「為什麼?」夏綠蒂抬起頭,倔強地問道,一副不得到真相不罷休的架勢。馬克西米利安頓時噎住了,他為難地瞥了幾眼自己,嘴巴一會張開一會又合上,過了好久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猜,告訴你也沒什麼所謂了——我是德國的間諜,夏綠蒂,我被帝國拋棄了,而我在試圖找出這背後真正的原因。一旦帝國發覺我正在做的事情,他們就會立刻派遣許多訓練有素的殺手前來暗殺我,免得我發掘到更多我不該知道的祕密。現在你明白跟著我有多麼危險了嗎?再說了,我將要進行的行動也不適合帶著一個孩子——」

「這麼說,你也被拋下了嗎?」

夏綠蒂沒有聽他說出剩下的話,而是同情地伸手過去,在斗篷下握住了對方冰冷的右手。馬克西米利安苦笑著低頭看了一眼他們相握的雙手,「是的,」他說,「我猜這的確是我們擁有的一個共同點。」

「你用埃爾文布萊克的身份潛伏在公爵夫人的身邊,就是為了從她那打探到消息嗎?」

馬克西米利安點了點頭。

「那天,你離開,就是為了弄清楚你為什麼被拋棄嗎?——在那之前你就已經知道自己被放棄了嗎?」

「是的,但我隻弄清楚一小部分的原因,而且還讓我原來服務的組織知道我就在這附近。因此我不能再使用埃爾文布萊克這個身份,也不能繼續留在公爵夫人身邊了。剛好我身邊已經沒有了任何可以用來偽裝的物資,所以我就只能……」

「這麼說,這就是你的真實面目了?」夏綠蒂想去拉拉他的臉皮確認一下,卻被馬克西米利安靈活地躲過了,只是點了點頭肯定了她的結論。

「我那天晚上確確實實為你留了窗戶——甚至是在那之後的每一天晚上,就是想著你有一天也許會回來,又不好意思走正門,你知道這一點嗎?」她極其認真地說著,可愛地瞪大了自己的雙眼,努力不使馬克西米利安看出自己是在套話。大人往往不會對小孩子問出的問題樹立太多的防備,夏綠蒂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

「我知道。而那對我來說意義重大,謝謝你,夏綠蒂。」

「你知道?」夏綠蒂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這麼說你那天晚上的確回來了——你見到了公爵夫人,對嗎?」

「你這個狡猾的——」馬克西米利安這才發覺她的詭計,不出聲地駡了一句,用的是德語,夏綠蒂聽不太懂。不過幾秒鐘後他還是承認了,「是的,我見到了她。」

「你說了什麼?」

「我向她道別了——實際上,那天晚上我原本是打算向你告別的,因為你給我留了一扇窗戶,而我不想讓你失望,我明白那種被拋下的感受。」

他這麼一說,倒讓夏綠蒂為自己之前耍的小計謀而感到十分愧疚了。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夏綠蒂只是倚靠著馬克西米利安,看著他沿著大道不緊不慢地向城外駛去。直到幾分鐘後才回過神來,知道自己也被擺了一道,他這麼說只是為了讓自己出於愧疚而閉嘴而已,最好是因為愧疚而不再提要與他一起上路的事情。

而她也在同一時間想到了另一件事。

「等等——」她登時直起身子,清亮的雙眼盯著他,「要是你那天就已經與公爵夫人告別了,為什麼你還要在霍爾丹少校的宅邸周圍徘徊半個多月——你是特意留下的,你害怕你之前隸屬的那個組織會對公爵夫人不利,對不對?」

馬克西米利安神情頗有些不自然,他只是重重哼了一聲,沒有回答。不過,在夏綠蒂看來,不否認都等於直接承認,因此這個反應已經足夠了。

「可是她為了找到你,在德阿爾多留了半個多月!」夏綠蒂急切地說道,「你要是早些把事情跟她說清楚,她就會早些離開了——」

「她留下幷不是因為我,傻姑娘。」馬克西米利安語氣頗重地打斷了她的話,「她之所以會留下,是因為就在她將要離開以前,霍爾丹少校接到了一則消息,告訴了他們塞西爾羅德斯已經離開了金伯利,至於去了哪兒沒有人知道。她留在德阿爾,只是為了等待更多的情報而已,真正想要找到埃爾文布萊克的是霍爾丹少校,他不想讓一樁失蹤案鬧得他臉上不好看,只是他沒有預料到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會去尋找埃爾文布萊克罷了。」

「公爵夫人是在乎你的,馬克西米利安。」夏綠蒂聽出了他話語的裡的酸澀,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好如此說道,「我能看得出這一點,尋找的人也許是霍爾丹少校,但她每天都會詢問是否有任何新的進展。」

「也許,」她的安慰沒有讓馬克西米利安語氣中的苦澀減少多少,「但她始終結婚了,幷且是馬爾堡公爵夫人。」

這句話讓他們的談話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夏綠蒂不敢對此做過多的評論,她還是個孩子,從未愛上過任何一個人,那似乎是長大以後才會擁有的感情,強烈熱切地超出所有童年擁有的情緒,讓夏綠蒂難以想像會是怎樣的感受——她想像著馬克西米立安悄無聲息地站在花園的樹籬下,仰著頭注視著公爵夫人房間燃起的那一盞燈,看著她梳妝更衣的身影,知道她的人生再也不會與自己有任何關係——那絕望孤單的感受即刻砸中了她的心房,剎那間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胸口像是被塞入了吸滿水的棉花般沉重悶堵,像是被一把鈍鈍的小刀反復在肌膚上拉扯著,將要永遠連綿不絕地痛下去。

這就是愛嗎?她瞥著馬克西米利安,暗自思忖著,人要長到多大,才能承受那隨之而帶來的痛苦呢?

「既然公爵夫人已經離開了德阿爾,你為何還留在這裡呢?」為了讓自己好受點,夏綠蒂沒話找話說地問了一句,她想讓自己趕緊振作起來,要肩負痛失父母的重擔已經足夠難受了,最好還是不要再提前體驗更多成年人的感情。

「那是因為公爵夫人沒有走遠,」馬克西米利安平靜地說著,「她現在就留宿在城外的兵營裡,目的是為了調查在奧蘭治自治邦邊境,以及納塔爾省內出現的關押布爾人的舉動是否與塞西爾羅德斯有關。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會繼續啟程。我知道那些僕人不喜歡你,我也知道史威默太太是個怎樣陰險的勢利小人,看不慣你得以一步登天的機遇,特別如今屋子裡的主子都離開了——whe』s away, the mice will py。因此我多留了一天,想確認你會在這兒過得好好的,看來這是個正確的決定。」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霍爾丹少校的宅邸防備很低——至少在我看來如此。」

他這麼一說,夏綠蒂就明白了,公爵夫人經常會在會議室裡與溫斯頓及霍爾丹少校開會,想必那些內容都被馬克西米利安偷聽了去。

「你知道公爵夫人接下來要去哪兒嗎?」

「比勒陀利亞,德蘭士瓦共和國的首都,塞西爾羅德斯也要前往那兒去——事實上,我也要去那兒,當然原因與公爵夫人無關。」

最後一句在夏綠蒂看來簡直就是欲蓋彌彰,不過她識趣地沒有點破。

「她為什麼要去那兒呢?」

「你對公爵夫人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麼,還有這段時間南非又發生了什麼都一無所知,是吧?」

這儘管聽上去像是個問句,實際上卻是一個無奈的結論。夏綠蒂誠實地點了點頭,但她知道自己要是想跟著馬克西米利安一同行動,這些事她就非知道不可,因此便擺出了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但你可以告訴我,」她說道,「那棟屋子裡的人都把我當成一個孩子,誰也不會想到要向我解釋這些事。」

馬克西米利安思考了幾秒鐘,「我們的確距離目的地還有一點時間,用來教育教育你倒是不錯。」他說著,夏綠蒂有些不敢詢問「目的地」是什麼,她儘管此前在氣憤之下賭氣說了馬克西米利安可以把她就此放下,讓她一個人獨自生活,但她內心很清楚那是不太可能的事,她仍然想要跟隨著馬克西米利安離開,她想要學習他來去如風的身手,想要學習他的易容術,以及其他一切能讓自己強大到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的能力。

當公爵夫人離開的時候,她與自己長談許久,詳細向自己解釋了為何她不能帶著自己離開,於是她那時就輕易放棄了這個機會,她沒有努力爭取,任由自己被說服,被留下。而這一次,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你知道為什麼公爵夫人沒跟著英國的外交團回去大不列顛嗎?」

這個她倒是知道,溫斯頓向她提了好幾次,「公爵夫人想要結束這場戰爭,」她說道,「儘管我覺得很困難,但是倒不妨礙這是一個崇高的理想。」

「她的想法在這一路改變了很多,儘管我幷不知道為什麼。至少當她抵達德阿爾的時候,她已經從簡單的『結束這場戰爭』,上升到了要解決布爾人,當地黑人,還有英國人之間的矛盾上了,你知道要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嗎?」

夏綠蒂搖了搖頭,光是聽到溫斯頓告訴她公爵夫人想要結束這場戰爭,就已經足夠天方夜譚了。

「公爵夫人留下來等待塞西爾羅德斯情報的這半個多月裡應該也是在思考這個問題,」馬克西米利安說著,夏綠蒂知道他默默在暗中監視著公爵夫人是為了她的安全,卻不知怎麼地覺得眼前這男人聽上去就像個變態的偷窺狂,「她時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幾個小時,出來時又會有新的想法——總的來說,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德蘭士瓦共和國必須被吞幷,但不是以戰爭的方式,而是以最初德蘭士瓦共和國被幷入南非殖民地時方式——他們主動放棄自治權幷接受英國的殖民管理。」

「我還以為她會支持德蘭士瓦共和國繼續保持獨立呢?」夏綠蒂有些驚訝地反問道,「她一直以來都非常不支持大不列顛的殖民統治,不是嗎?」

「我不太清楚具體的原因,我能探聽到的消息是有限的——我想,也許是因為這一路她見識到了許多真實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情形,意識到了比起殖民統治,德蘭士瓦共和國獨立反而是更加不利的做法,才最終做出了這個選擇。」馬克西米利安說道,「但我能肯定的是,她絕不是無條件支持的,她與溫斯頓商量了許多條款,都是打算要在與英國和德蘭士瓦共和國談判時提出來的——」

「那她前往比勒陀利亞是打算直接與德蘭士瓦共和國談判嗎?」夏綠蒂駭然道。

「不,那是因為德國的外交大臣已經悄悄啟程前往了比勒陀利亞,他要先後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以及塞西爾羅德斯談判,這兩方都希望德國能夠加入第二次布爾戰爭的戰場。等拿到他們的條件以後,帝國方面就會以此來與不希望德國加入戰場的英國談判,藉此要挾三方給出最能令帝國滿意的條件——我想,公爵夫人恐怕是打算前去阻撓這場祕密和談成功。」

「阻撓?為什麼要阻撓?」夏綠蒂不解地問道,「一個是殖民地國家,一個是個人,另一邊則是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哪一邊能給出最優越的條件是不言而喻的,德國只是想撈一把好處就退幕,不太可能真的加入戰爭,為什麼公爵夫人還要阻撓這一點呢?」

「第一,因為德國方面參戰的可能性仍然很大;第二,因為英國倘若許諾了大量的好處給德國,促使其退出戰場,那麼已經損失了不少利益的英國就不可能同意公爵夫人將在德蘭士瓦共和國問題上提出的任何條款,而是會堅持以武力收復領土,特別是當馬爾堡公爵取得了那場勝利以後。如果公爵夫人成功阻撓了這場會談,就使得她成了各方勢力角逐的中心,到那時,她才能有資本直接與各方勢力對話,幷以她自己的方式最終調和這個局面——這其中,應該也包括讓塞西爾羅德斯下臺。我必須說,要是那個男人離開了南非,這片土地絕對會和平不少。」

「可公爵夫人是個女人。」夏綠蒂輕聲嚷道,「那些男人們不會費勁去聽一個女人的建議的,我的母親就算很聰明,也只能私底下向我父親提點兩句,一旦到了大學裡,就根本沒人相信一個女人竟然能說出一兩句帶點理智的話語。」

「你不必擔心這一點,我相信公爵夫人一定有她的辦法的。」馬克西米利安輕描帶寫地遮過了這個問題,不僅讓夏綠蒂好奇他是不是知道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小祕密。沒事,要是能跟在他的身邊,我遲早都能知道的。她安慰著自己,又開口問道。

「那麼,你要前往比勒陀利亞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那個德國外交大臣——他以前曾經負責過我曾經隸屬的那個組織一段時間。他也許知道一些我想要得到的信息,因此我打算前去拜訪拜訪他。」

這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夏綠蒂卻從他口中聽出了蕭肅的殺氣,就彷彿從這麼一個昏月之夜起,那名外交大臣的命運便就此註定——不管他是否會給予馬克西米利安那些信息,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從後者說出這句話起,他就只是一個倒數著自己末日到來的行屍走肉罷了。

「我能幫助你達到這個目的。」夏綠蒂脫口而出,「到那時他們會談的地點肯定不會像霍爾丹少校的宅邸那樣防備薄弱,我可以裝成是某個外交官的女兒,我也可以亮出我的真實身份——公爵夫人的確收養了我。我可以混入內部,幫你打開一扇窗戶,或者提前埋伏在什麼地方,我很瘦,甚至可以擠進壁爐的煙囪裡去——」

她充滿渴望地看著馬克西米利安,但他只是一言不發地趕著馬車,這時候他們已經出了德阿爾城,夏綠蒂全然不知他要開到什麼地方去。也許他是要把自己交給公爵夫人,她心想,也許他仍然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託付給某對夫婦——

「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的,」她堅定地向他保證著,「我什麼苦都能吃,我可以一年不洗澡,不洗頭,不換衣服;我可以睡在岩石上,樹枝上,沼澤上,任何我們要露營的地方;我不怕黑,不怕痛,不害怕蟲子,也不害怕野獸,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怕;哪怕你要我吃帶著石子和泥渣的飯,我也會吃下去,哪怕你要我整夜醒著為你放哨,我也會照做——我不想再被拋下了,馬克西米利安,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求你了!」

但他仍然沒有任何回應,一直到將馬車趕到了城郊某個村莊的外圍,他才輕輕籲喝著,拉止了馬匹。接著一言不發地跳下馬車,夏綠蒂緊緊跟在他身後。她的心跳砰砰亂跳,緊張得雙手發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她對此沒有什麼好預感。

馬克西米利安打開馬車門,史威默太太與那兩個男僕早已清醒了,一看見他們就嗚嗚咽咽地叫了起來,像一條碩大的毛毛蟲般扭動著,驚駭的雙眼中充滿了懇求,夏綠蒂甚至能嗅到一股濃烈的尿騷氣撲面而來,也不知道是憋不住,還是被嚇的。

就像扛著一麻袋米一樣,馬克西米利安一個接一個地將他們從馬車上拽下來,扔到了地上。接著,他抬眼看向夏綠蒂,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閃爍著漆黑冰冷的光芒。

「我不需要你吃苦,我也不需要你為我去做到那些事。」他輕聲說道,恍若死神在暗夜中細語著,「但是,如果我要帶上你,你就必須做到這件事。否則,你就得乖乖照我的安排去做,幷且從此忘了我的存在,聽清楚了嗎?」

夏綠蒂嚥了一口口水,緊張地點了點頭,她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麼,但一股股的顫慄已經止不住地爬上了她的脊背,如果她像動物一樣擁有毛髮的話,此刻恐怕早已全都炸起。

馬克西米利安揪起史威默太太的後領,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接著一腳踢在她的後膝彎,迫使她跪在了夏綠蒂的面前。接著,他從懷中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把匕首,在手指間微微一調,將刀柄遞到了她的面前,「很鋒利,而且有毒,」他輕聲叮囑著,視綫一秒也沒有離開夏綠蒂的雙眼,「記得,脖頸,輕輕一下就好。」

夏綠蒂顫顫巍巍地接了下來,那比她想像的還要重,幾乎險些握不住,在馬克西米利安的指點下,她小心翼翼地調整著自己的握姿。這不可能是一把新的匕首,握柄上光滑的潤意說明它曾經被使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被磨合得極其貼合人手的構造,一旦抓住了正確的位置,就彷彿與自己的手融為了一體一般。

「你要是敢大叫,敢逃跑,我的子彈隨時等候著射入你的腦袋。」馬克西米利安輕聲在史威默太太耳邊叮囑了一句,接著便扯去了她口中的襪子,走到了一邊。

「求求你了,好姑娘,求求你大發慈悲,我那是一時財迷心竅,我從來沒幹過這樣買賣人口的勾當,從來沒有,我以我只記得性命起誓,求求你了,好姑娘,漂亮姑娘,聰明姑娘,你已經被公爵夫人收養了,記得嗎,你以後可是要嫁給侯爵,當正兒八經的貴族夫人,享受數不盡的繁華富貴的,不能讓我這種人髒了你的手,求求你了,好姑娘,發發慈悲,發發慈悲,讓我走吧,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啊……」

馬克西米利安扯掉襪子的剎那,史威默太太就用雙膝挪動著來到了夏綠蒂的身旁,她的雙手被綁在身後,因此只能卑微地一個勁地向她點著頭,笨拙地盡力鞠躬著,不住地為自己的性命懇求著,那可悲又可恨的模樣隻讓夏綠蒂看了想吐,她幾次想要伸手抓起她的頭髮,完成馬克西米利安給予的任務,顫抖的手指卻不聽她的使喚,反而想要掩住她的雙眼,雙耳,還有她所有的記憶,好讓她不再聽見這懇求,不再看見這悲慘的一幕,不再記得這一切——

「如果你做不到,夏綠蒂——」

馬克西米利安開口了。「閉嘴!閉嘴!閉嘴!」夏綠蒂的怒吼打斷了他的話,眼淚奔騰地從她的臉頰滑落,每一顆都像是從曾經那個單純無憂的夏綠蒂身上破裂的碎片,一點一點地被從她心中剝落,掉在史威默太太的臉上,而後者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好姑娘,你哭了,你是有良心的,我知道的,你放我走吧,發發慈悲……」因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吼的究竟是馬克西米利安,還是史威默太太,或者亦是自己一夜之間就被徹底扭轉的命運——就像那個德國外交官一般,在她的母親提議要前來南非遊玩的時候,今夜發生的一切便都已註定了。

不,不是那樣的,難道她不是已經做好了覺悟,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嗎?難道她不是自己決定要跟隨馬克西米利安的嗎?難道她沒有說——「任何代價都願意付出」嗎?

「好姑娘,我求求你了,我保證以後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了,你別聽那個男人胡說,你是公爵夫人的養女,你根本不需要跟他走,他只是想把你拐去別的地方而已。看在老天的份上啊,孩子,難道你不害怕在地獄中被厲火永世焚燒嗎?」

不,她不害怕,她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嗎?上帝已經奪走了她的父母,這個世界上已經再不會有任何能夠威脅她的事物了。是的,她的父母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照顧她,能夠愛她,她剩下的唯有自己,一無所有的人又有何恐懼可言呢?

「好姑娘,好姑娘,你讓我回去,我保證會把你當個公主一樣供奉起來,我保證我會把你好好地送回英國,就像霍爾丹少校囑咐的那樣。你還是個孩子,你根本做不到這樣的事情,聽我的話,把刀放下,把眼淚擦擦,跟我回去,我會叫廚房給你做個美味的香蕉派,這件事我們再也不必提起了,好姑娘,發發慈悲,想想我說的話——」

不,她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寶貝,我們隻離開一會就會回來」,「夏綠蒂,留在霍爾丹少校身邊對你來說是更好的選擇」,沒人能遵守自己的諾言,隻讓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拋棄,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離去卻束手無策。她要強大起來,她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哪怕走出這一步是她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淚眼婆娑中,夏綠蒂聽到自己在心中如此發誓著。

而這也將會是她最後一次哭泣。

她緩慢舉起了左手,準確且使勁地扭住了史威默太太的頭髮。

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