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Isabella•
中轉站就在眼前。
在前來的中途, 整個礦洞裡地動山搖了幾次, 伊莎貝拉與溫斯頓不得不停下,蹲下, 雙手抱頭,等待著地震般的晃動過去——他們分不清這是另一批工人正在開礦而製造出的聲響,還是德弗裡斯為了找到他們,甚至不惜用上了□□。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平安地來到了中轉站前,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迪克蘭,派崔克,還有另外兩個警衛在那兒守著, 他們對樓上發生的騷亂還一無所知,正在清點著今天犯人挖出的金礦,專心地做著記錄。興許是沒有想過犯人會能在這天然的地獄裡做出越獄這種行徑, 這座監獄幷沒有安裝中央警鈴。德弗裡斯能那麼快地得到消息,是因為他的辦公室就在廚房的上層,士兵只需要向上跑幾步就能及時通知他。
為了這一天, 迪克蘭與派崔克早在好幾天前便申請了去中轉站工作。士兵每次下班以後,都會收到德弗裡斯的通知, 好知道自己下次什麼時候該回來, 他們已經與其他的士兵更換了工時,如此便確保自己當時會在中轉站裡接應伊莎貝拉與溫斯頓。
他們在中轉站附近的廢道裡藏了兩套士兵的制服,都是他們自己的替換裝,不過, 在今天之後,迪克蘭與派崔克也不想在這兒工作了。有了溫斯頓承諾的那一大筆錢,他們三個都能回去家鄉,買下一塊肥沃的土地,一群牛羊,再蓋上一棟小樓,迎娶自己心愛的姑娘。伊莎貝拉會終結這場戰爭,從那今後將是延續幾十年的和平,這些善良的人將會得到他們應許的幸福結局。
伊莎貝拉與溫斯頓背對著彼此,儘量輕手輕腳地換上了制服,在這個時候講究男女禁忌沒有任何意義。溫斯頓先穿好,他把帽簷壓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自己的面龐,便率先衝了出去——
「有犯人越獄了!」他奔入中轉站,驚慌地用布爾土話大喊著,這是鬼魂們教給康斯薇露,又由康斯薇露教給他的一句話。他已經練習多日了,那些布爾士兵絕對聽不出任何的破綻,「有犯人越獄了!你們看到他們了嗎?」
那些士兵們都嚇了一跳——當然迪克蘭與派崔克的反應是裝出來的——「天啊!你們趕緊去追,我與迪克蘭守在這兒,以免想要越獄的犯人前來這兒偷取金子!」按照事先約好的說辭,派崔克立刻用英語高喊著。「是的!是的!」溫斯頓也趕忙附和道,既然派崔克換了語言,他便也能順理成章地說英語,模仿布爾口音對他來說幷不是一件難事,「我要繼續去通知別人,你們先向上搜尋!」
那兩個士兵果然沒有起疑心,端著槍就衝了出去。他們剛走,伊莎貝拉也從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好些士兵正在帶著人趕來,德弗裡斯沒跟他們一起,不知道在哪。」某個鬼魂焦急的聲音在她左耳邊突然響起,「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他們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在搜尋廢道上,好像德弗裡斯已經猜到你會使用礦車逃出去一樣——」
「這該死的混蛋。」伊莎貝拉狠狠地駡了一句,在那一天德弗裡斯陰惻惻地打量著與伊森說話的她時,可能就已經猜出了他們在密謀著什麼。儘管他們沒有把伊森安排在中轉站工作,而是安排他在地面上接應,但很有可能迪克蘭,派崔克,還有伊森都與其他士兵交換了工時這一點就已經引起了德弗裡斯的注意。「溫斯頓,我們必須趕緊離開!」
「還用你告訴我這一點嗎?」溫斯頓顯然比她更為著急,此刻已經爬進了礦車,聞言不客氣地回了一句。為了能讓這場計劃成功,今天那些老犯人們隻挖出了少量的金子,因此才能空出足夠的位置,好讓伊莎貝拉與溫斯頓躲在裡面。
金礦在清點完畢數量以後,礦車都會牢牢地用油布裹住幷捆綁起來,這是為了防止有士兵見財起意,在途中偷取金子。礦車會沿著鐵軌前往地面,在那兒卸下後,會有人再清點一遍,兩遍的數字都能核對上以後,這些金礦就會被裝上火車,運往比勒陀利亞,伊森就在卸貨那兒等著他們。
如何弄到逃走的馬匹是個難題,不過溫斯頓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只要伊森在計劃開始的當天偷偷破壞一輛運貨馬車就成,損壞的馬車會留在原地,等待著木匠的維修,而拉車的馬兒則會從馬車上卸下,拴在一邊。伊森大可以大搖大擺地將它們拉走。他穿著布爾人軍裝,旁人只會以為他的行為是奉了誰的命令,絕不會想到他這麼做是為了幫助兩個英國人逃走。
這是一個需要所有人齊心協力地配合,才能成功的越獄計劃。
「我想德弗裡斯已經猜出了你們是與我們一夥的,恐怕我們原本說好的事後再匯合計劃不可能成功了,別管那麼多了,跟我們一起走吧,好嗎?」
伊莎貝拉懇求地說著,她也鑽進了礦車,派崔克已經在往油布上綁繩子了,他綁的幷不緊,因此伊森能很容易解開,將他們放出來。負責伊莎貝拉是迪克蘭,他正準備將油布掛在車壁上。聽見她的話,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男孩楞了一秒,他的嘴脣顫抖了起來。
「只有兩輛空礦車,喬治。」他迅速輕聲說道,悲愴的語氣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意思。迪克蘭轉身拾起了繩子,將它先固定住礦車的下半部分,動作又快又麻利,「如果我不能逃出去——」「別胡說,你可以跟我躲在一起。」「——我有一個母親,請把所有的我應得的錢都——」
「快走!」「他們來了!」「德弗裡斯來了!」「從礦道裡!」「你們聽不見的!」
幾聲警告震耳欲聾地在伊莎貝拉耳旁響起,那些鬼魂慌張得根本顧不上擔憂自己會不會被聽到了,除了伊莎貝拉剩餘的三個人一震,來不及去思考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又是如何得知這些信息的,只是都紛紛抬起頭向連接著礦洞的入口看去。沒有腳步聲傳來,沒有任何聲響表明有人正在前來,然而的確有某種刺耳的壓迫力似乎正在迅速地逼近,緊接著,一個人從漆黑的礦洞頂上跳了下來——德弗裡斯應該是炸開了某條廢道,從而開闢出了一條近路。伊莎貝拉猜想大部分鬼魂的注意力該都集中在了從主路追來的士兵身上,一時便沒能找到帶著小部隊的德弗裡斯,等他們發現時,就已經太遲了。
那士兵看見了他們,他有些眼熟,似乎是溫斯頓曾經拉攏過的布爾士兵之一。他儘管端著槍,卻沒有舉起來,只是猶豫著,表情困惑,像是不知道是否該向自己人射擊——
在那遲疑的一秒間,迪克蘭果斷地拉動了拉鈴,那是專門提示地面上的人將礦車拉上去而設置的。正常的礦坑絕沒有這麼麻煩,都是由人為操縱著以蒸汽或煤塊為動力的小火車拉動礦車回到地面。
礦車緩慢地動了起來,而與此同時,派崔克動手了,清脆的槍聲在礦洞裡被無限放大,恍如平地一聲驚雷,那士兵緩緩倒了下去,像是黑白電影裡的慢動作,伊莎貝拉駭然地向派崔克看去,卻隻發現他臉上有著某種決然的狠意——
可一個士兵倒下了,有更多的士兵正從頂上跳下,「派崔克,上去,」迪克蘭高喊著,端起了自己的槍。趕在礦車徹底駛入那狹隘的隧道以前,派崔克滾進了伊莎貝拉所在的礦車裡,兩人就如同罐頭裡的沙丁魚一般緊緊擠著,分不清你我,分不清手腳,分不清軀幹。她的手背上突然灑落了幾顆雨滴,濕潤地在緊貼的肌膚上暈開,那是一個從未殺過人的少年的悔意,他以為自己射出的第一顆子彈拿下的會是祖國的敵人,卻沒想到自己為了祖國的敵人殺害了自己的同胞。
黑暗剎那間襲來,淹沒了所有的一切,遠比任何伊莎貝拉見過的暗夜還要漆黑無光,然而這黑暗無法吞噬現實的吶喊——伊莎貝拉多麼希望它能這麼做到——清晰的槍擊聲連綿不絕地順著存在了上億年的巖壁傳入她的耳朵,又迅速變得微弱。幾秒後,她心中突然響起的康斯薇露那帶著哭腔的驚呼證實了她最糟糕的想像。迪克蘭——伊莎貝拉默唸著這名字,掌心裡的男孩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嗚咽,他也猜到了,如此才會帶來驟雨般滴落的淚水。
油布在礦車後拖著,發出呼啦的聲響,伊莎貝拉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抬起,更別說扯起那油布罩在自己的身上。地面在飛快地接近,很快,他們便衝入了繁星的夜晚,就連昏柔的月光此刻在她盈滿淚水的眼裡,也如同陽光般刺眼。負責將礦車拉出的人驚呼了一聲,顯然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拉出兩個大活人,帶著手套的手拽著掛在巨大輪滑組上的鐵索繩,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們。下一秒,他就被槍支敲暈了腦袋,歪倒在地上。
伊森出現在他的身後,先上來將派崔克從礦車中拽出,再前去解開罩在溫斯頓礦車上的油布,「迪克蘭呢?」他隨口問了一句,卻讓正準備將伊莎貝拉從礦車中拉出的派崔克僵住了。
「伊森,迪克蘭他——」
伊莎貝拉剛想說出真相,無論那有多麼難以出口,派崔克卻換上了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搶先一步說話了,「他要按照原計劃,稍後再與我們匯合。」
伊森沒有起疑心,繼續去幫助溫斯頓。而派崔克微微地向伊莎貝拉搖了搖頭。這個孩子無法承受打擊,他的雙眼分明在說,就讓他暫且在虛假的謊言中多活一會,至少到這一切都結束。
是的,這一切還沒結束呢。
鬼魂的私語在耳邊響起,地面上的士兵已經得到了警告,他們必須馬上就離開。伊森牽來了那兩匹馬,他與伊莎貝拉共騎一頭,而溫斯頓與派崔克共騎一頭。風聲呼嘯著穿過她的頭髮,她的雙眼,穿過身後被拋下的小鎮,道路,還有塞西爾羅德斯的墳場。飛馳著,他們在平坦而荒涼的南非大陸上飛馳著,從在那幽暗的廚房中清洗著油膩的陶盤,到此時此刻,彷彿只過去了一秒,又彷彿過去了成千上萬年,可對迪克蘭——那個伊莎貝拉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的孩子而言,就僅僅只是生命中倒數的十幾分鐘罷了。
「再見了,勇敢的公爵夫人。」
道別的低語在耳邊響起,伊莎貝拉扭頭看去,卻只能看到在夜色中消融的笑容,飄蕩在她面前的鬼魂一個接一個地在夜色中消逝了——這些最後留下的鬼魂的心願也完成了,那些被藏在地底的祕密終有了重見天日的一天。伊莎貝拉正向自由奔去,而他們也終於能坦然接納終焉的到來,猶如墜落到地球上的流星原路返程般,他們像虛無的煙花一樣,成了一個小小的光點,逐漸上升,上升,超越了高山,超越了天空,超越了她的視綫,最終隱沒在閃耀的群星間。
「再見了。」伊莎貝拉低聲說道。伊森掌著韁繩,因此她得以抬頭注視著夜空,注視著猶如懸掛在巔峰之上的皇冠般的銀河,注視著那些曾經活著的人們逐漸遠去。如果這個夜晚能以此作為結束多好,她低聲祈禱著,如果這就將是越獄故事的結尾——
可現實不是童話,現實永遠延續,現實永遠殘酷,現實是從身後傳來的槍聲,破空而過的子彈聲告訴著他們追兵接近了。越獄故事還沒有走到結局,它仍然在激烈的繼續著。
伊莎貝拉費勁地拔出了伊森背在背上的□□,他們這一對實在是糟糕至極的組合,伊森不是一個熟練的騎手,也不是一個冷靜的騎手,而伊莎貝拉也幷非什麼神槍手,她甚至根本不會使用這柄□□。在伊森扯著嗓子的指導中,她好不容易開了一槍,然而錯誤的握槍方式讓她的手被後坐力震得發麻,幾乎都無法抬起。電影裡那種彷彿無論是誰拿起槍都能準確無誤地使用的情形,似乎沒有在她的身上發生。
於是,他們只能逃跑,拼命地向前逃跑著,希望運氣能保佑他們不被擊中,希望某種冥冥中來自神明的護佑能讓他們逃脫。他們始終沿著鐵路前進著,這是蒼茫大地上他們唯一的指路標,隨意地偏移路綫很有可能導致他們誤入一大片還尚未經過人類開發的土地,他們什麼也沒帶——食物,水源,保暖的衣服,根本沒法在野外生存下去。
然而,如今似乎他們的選擇只剩下了兩個,要麼死在德弗裡斯的槍下,要麼死在野外的猛獸嘴裡。她受傷了,伊森也受傷了,她無暇顧及溫斯頓與派崔克,也許他們也受傷了,這讓他們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德弗裡斯與他的手下也因此而步步逼近著,就像緊緊追逐著將死獵物兀鷲一般不放鬆。伊莎貝拉幾乎可以感到死神的呼吸在自己的後脖頸噴出,似乎只要她一扭頭,就可以看到德弗裡斯的嘴臉在自己身後陰森地笑著。
難道這是無法避免的結局嗎?她聽見自己絕望地如此問道。在她眼前閃過的最後是阿爾伯特深情的面龐,他緊緊摟抱著她,共同沉溺在那無與倫比的快感中。至少我有那一天的記憶,她想著,如果我註定要死在這兒,至少我有那一天的記憶陪伴著我。
不,伊莎貝拉,你不會死在這兒的。
康斯薇露的聲音在她心中響起,伴隨著一聲槍響,然而方向不對,槍聲是從他們的正面傳來的。難道德弗裡斯帶著人包抄了他們的路綫,伊莎貝拉昂起了頭,眯著眼睛企圖看清前面發生的事情,經過在地下的半個多月後,她的視綫似乎退步了不少。有什麼正在向他們高速地疾馳而來,如同一顆金色的星星,不,不是的,那是——
埃爾文布萊克。
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他為何會知道自己在這裡,這些問題都無關緊要,伊莎貝拉抓緊了伊森的胳膊「那是我們的人!」她語無倫次地高喊著,看著對方向自己不斷接近,「那是我們的人!那是——那是——」
擦肩而過之際,一雙灰藍色的眼睛轉過了一瞬,但他看的不是自己,他尋找的是康斯薇露,只有康斯薇露。
伊森放慢了步子,勒轉了馬匹,「我要去幫他,他會需要我的幫助的。」他說,看著埃爾文布萊克單槍匹馬地向身後數十人的部隊衝去,伊莎貝拉跳下馬來,將□□遞給了他。溫斯頓也慢了下來,他喘著粗氣讓馬匹繞了個大圈,停在了她的身旁,「那是埃爾文布萊克?」他不敢置信地問道,「還是我已經死了,那是我的錯覺?」
可伊莎貝拉根本沒聽見他的問話,她的視綫落在他的身後,鮮血正從馬匹上滑落,派崔克緊緊壓在溫斯頓的身上,如同一具了無生氣的屍體。
「溫斯頓——」她開口了,眼淚跟著聲音一起湧了出來,「派崔克——」
溫斯頓這才察覺了不對,他的身體早已因為騎行而僵硬,根本沒發覺身後男孩的受傷。伊莎貝拉與他小心翼翼地將派崔克從馬上扶下。「他中彈了,」只是看了一眼,溫斯頓就知道出了什麼事,「子彈從背後射入,停留在體內,他的內臟恐怕——」
他說不下去了,懷中的派崔克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張開了嘴,鮮血從他深黃的齒間流出,像從山石間奔湧而下的鮮紅瀑布。
「你,你說,足夠買下整個比勒陀利亞的報酬,」他斷斷續續地說道,發音含糊不清,「是——是真的嗎?」
「是真的。」溫斯頓說,伊莎貝拉知道他沒有撒謊,如果派崔克此刻索取,他哪怕變賣一切,背上巨額的債務,也會為他奉上說好的報酬。
「我不——不需要——那麼多——」他說著,眼神逐漸渙散,遠處是零星的槍聲,埃爾文布萊克就足以拿下那些人,可是他來得太遲,再好的神槍手也救不回這個年輕的布爾人的性命,「我參軍——軍——就是為了,我的妹妹——妹妹可以得到一筆撫卹金——那就是——那就是劉易斯先生被汙衊貪汙的錢——塞西爾——塞西爾羅德斯——拿走了——她什麼也沒有了——可她——還要嫁人——我不是一個——一個好哥哥——賭博——懶惰——你,溫斯頓丘吉爾——要確保她——她能得到——」
「我知道,」溫斯頓丘吉爾輕聲說,「別擔心,派崔克,我知道。這絕不是空頭支票,我向你保證。」
可派崔克沒有聽到。
他已經死了。